1.
我从隐春秋旁边探出头,看已然空无一人的庭院,开口问:“怎么这副表情,他们说了什么吗?”
隐春秋微微一顿,棕红色的眸子里有什么一闪而过。那道情绪消失极快,在我没有看清时已回归平静,眉目低敛,唇线锋利,宛如雪中瘦梅。
“无事。”他淡淡地盖过方才对话,抬起了视线,掠过我被长纱覆住的双眼,微一顿:“你双眼如何?”
哦哦,对,我差点忘记了。
“还行,封印应当还能坚持数日。”我挠挠脸上的长纱,老实回答。
“嗯。”
隐春秋抬首看天色。他家住在山巅,入夜时不免风大露重,冷起来冷得透入骨髓。他思索片刻,建议道:“今夜留下来休息罢。”
封印步骤繁琐,前期准备工作所耗费的时间甚长,是以他才会如此建议。
“诶?”我愣了一下,上下打量隐春秋,想着今日三隐是怎么了,一个换了性格所以其他两位也都换了一个性格吗?以往他可从不留我住宿,说男女有别,于理有碍,让我退至山下休息。
我有些拿不准这话的意思,到底是客套还是真心,便歪了头瞧他一眼,惊疑不定:“你讲真的吗?”
闻言隐春秋忽然动了一下,似乎是扫了我一眼:“在你眼中,吾是这等无情之人?”
“是哦。”是个太过古板又很遵循儒礼的性格,仿似平静的冰山假象下藏着沸水,一旦破冰就炸得人体无完肤。
听我这么一说,他果然生气了,拂袖一摆,气势逼人:“不见琉华!”
这人就是听不得一点实话。
“麦生气嘛!”我非常熟练地顺毛,笑嘻嘻道:“鼎鼎大名的儒教仲裁邀请,我怎么会拒绝啦。”
毕竟我还挺懒的,能少走两步路就少走两步路,况且到山下小镇住客栈还挺贵,以我负债情况来说,能省一笔是一笔。
急欲爆发的火山被我一盆冷水浇熄了,隐春秋闭目深呼吸一口,转身走了,抽身得毫不犹豫,干脆利落。不过看方向,应当是他家客房的方向。
我松了一口气,可一点都不想体会儒教仲裁的说教,大道理太多了,听不懂。
用手帕垫着熟透的枇杷,我三步并两步地跟上,一边走一边问:“要吃一个吗?我尝过了,很甜。”
他没有拒绝,从我手里拿走一颗枇杷,“多谢。”
“谢什么,都是你家种的。”我顶多就算借花献佛。
虽然隐春秋家种了枇杷,不过很少见他有去摘,大多数时候都是任其熟透后落下,或被鸟儿分食一空。况且他不是贪欲口腹之人,我时常怀疑这枇杷树其实是鸟儿无意带来的种子,不经意间才在他家生根发芽,而他从不曾在意。
倒便宜了我,我相当爱吃枇杷一类酸甜可口的果子。
每每到五、六月果子成熟时,我都会溜过来摘,隐春秋从未阻止。
他不喜此果,又任其在园中生根发芽,平白坏了一地清雅风光,真是奇怪。
怀揣着这样的心思,我落在他身后一步,剥开一颗枇杷边吃边偷瞄。
从我手上拿走一颗看起来很饱满的枇杷后,隐春秋非但没有和我一般立刻尝尝味道,反而一直捏在手上,仿佛已然忘记了果子的存在,双眼直视前方,步履平稳地继续前行。
这点很符合他一贯的调性,他本就不是会做出边走路边吃东西的失礼行径的人。毕竟是儒门出身的名士,和我根本不是一个风格,他端正高旷,克己复礼,才高意广。而我懒散,随性,得过且过。
能和这样反差极大的人做朋友,某方面来说,堪称奇迹。
我慢悠悠地啃枇杷,跟着他到偏离主卧极远的客房。直到送我至暂居之处,他才淡淡留下一句“早些休息”,转身离开。
我随手将枇杷搁置桌上,四处打量。看得出隐春秋极少留人住宿,这客房的被子都收在柜子里,取出时能看到被子上折起的痕迹深深,像经过数年风吹雨打,石上所留下的刻痕。
这么说来,除了我和其他二隐,确实很少看他和谁有深入的往来。
孤僻咩?
话倒是挺少的。
夜已深沉,我懒得过多折腾,梳洗过后老实上床睡觉,一夜无梦。
第二日。
鸟儿落在敞开的窗台,莺啼燕语,叽叽喳喳地在木台上跳跃。
好吵。
我摸索着床边的发饰,往外一丢。下一秒,窗台传来振翅的声响,鸟声消失不见。
可以继续睡了,大早上的又没有工作,那么早起作什么……嗯?不对,这个被单的触感,细腻温软,和我家粗棉糙布不太一样!
我嚯地坐起身,入眼尽处,皆是陌生景色。
穿越了!
不是,这是隐春秋家的客房!什么时辰了!我竟然在别人家赖床,就算再怎么迟钝,都知道自己此举失礼非常。
急急忙忙爬起身收拾房间,顺便梳洗自己。束发时发现刚才丢出去的发饰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找了一圈没找着。看天色越加不妙,我干脆放弃找寻。
只是挂在发尾的琉璃珠串罢了,不是多贵重的发饰,家里还有一大把。
急急忙忙溜出去,本想浑水摸鱼绕一圈然后跟隐春秋解释自己早起出去锻炼了,无奈一出门就撞到了在院子里等人的隐春秋,他对我解释:因我从未在他家久居,怕我不认路所以等在外。
呃……我看看他濡湿的衣摆,看起来露深寒重的一身,决定不去拆穿他逞强的借口。
“你的头饰……”他发现我头发上少了一个发饰。
意外哦,大直男隐春秋还会注意别人身上的配饰。
我摸摸头发,解释道:“一时找不到了。”
“回头吾与你一起找。”
“诶?”是我的错觉么,这两日的隐春秋似格外热心。我点点头,没有拒绝他难得的好意。
“好哦。”我说。
2.
封印的过程无甚好说,封印了没有百次也有几十次,早就驾轻就熟。
终于摘下白色长纱的我,将东西折起,浑水摸鱼地当做自己的东西塞进袖子里。
儒门出品,必属精品,换句俗的就是有便宜不占白不占,下次还能用。
封印事毕,花了一些时间找头饰,没找着。而天色又将晚,我停下寻找的动作,侧头看向隐春秋。
一般这个时候,我该提出告别。
这些年虽无事就爱来隐春秋这蹭吃蹭喝,但正经说起来我们不会长时间呆在一处,一般不会超过两日。这数天是意外,若非隐春秋非要带我去儒门开会,昨晚又收留我一夜,我们早该分道扬镳才是。
没等我开口,隐春秋大抵感受到我想说什么,率先开了口。
“太微山的取辟草将熟,你可有兴趣。”
取辟草,具有固本培元,生肉补气,疗愈邪灵之毒的功效,是至圣灵药的药引,非常值钱。
可太微山山势陡峭,迷雾重重,路径复杂多变,又有奇妙植被作为阵法屏障。若实力不济,很容易困入其中,不得其门而出。
有些奇妙哦,隐春秋不是向来不关心我的工作。
“多谢告知。”我犹豫一会,还是谢谢隐春秋告知我这个消息,决定告别后便去太微山一探究竟。
本想着他告知我此事已然是意外,没想到隐春秋沉默片刻,竟然开口:“吾与你同去。”
啊?
这是什么情况?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终于认真了起来,瞪大眼睛看着眼前隐春秋。
该不会是冒牌的隐春秋吧。
我脑子里冒出一个想法,更是退了两步,打量这个性情大变到我有点认不出的友人。
他眉宇沉静,浩然高概,如青竹苍松般挺拔的身形,萧疏散朗,自有一股浑然天成的峻峭风骨。
就目测,还是熟悉的气度。
看我如临大敌的模样,他低头与我交换视线,眼眸如镜:“不愿意?”
面前的儒教仲裁眉头皱了起来。若非此话不好问出口,他当真想问在对方眼里,自己到底是怎样一个不近人情的形象,才会连一个小小的邀请,都让其吓到。
哪敢!
我精神一颤,连忙摇头道:“怎会。”
“走吧。”
眼看隐春秋已经二话不说转身走了。
我云里雾里,下意识跟了上去。
忙中又追问一句:“是儒门需要取辟草作何用处吗?”
思来想去,似乎只有这一个理由可以让隐春秋出手帮忙这件事。
“非要如此功利?吾有时候真想知道你脑子在想什么。”隐春秋高我一个头,侧身看来时,角度避不了居高临下,目光静静洒落在我身上:“放下猜测吧,不是你想的那样。”
“呃……我自然知道。”我被隐春秋严厉又冷淡的语气压得有些说不出话来,内心一阵忐忑,干笑了两声,“开玩笑啦,我开玩笑而已。”
“不过吾确实有所打算。”丢下莫名其妙的一句话,隐春秋加快脚步,走到我前面。
……?
我惊讶地抬起眼,盯着隐春秋的背影,思来想去,硬是不明白什么样的打算,才能让他做出有别平日的举动。
3.
接下来的事情进展顺利到几乎不可思议。
隐春秋带着我穿过太微山天然迷阵,顺利找到成熟的取辟草。待草植收入囊中之时,我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就这……?也太顺利了。
以往挖奇珍异草,免不了被奇奇怪怪的异兽追杀,或有同行过来抢货。怎么换做今日,就这般风平浪静,难不成这是隐春秋的潜藏天赋,他意外的适合做寻物达人?
要若真是如此,不知隐春秋是否介意做我的搭档,有他帮忙,想必我的债务早早就结清了。
自太微山往外望去,印入眼帘的,是十分缥缈的景象。清露晨流,繁枝摇曳,植被遮天蔽日,云气覆荫着丛生的蓍草,绿意盎然的颜色在混沌光辉中昏沉,风向与水流方向相违背,一时分不清幻境与现实。
除去这些诡异的细节,粗粗看去,倒是难得的静谧优美风景。
隐春秋并没有催促我,顺着我的眼光看去,静静凝望远处。
难得进一次太微山,以我的脾性,难免到处转转,看看是否还有其他珍稀之物。
可是……
我的视线穿过条条垂柳,偷偷望旁边的隐春秋,眉梢无意识地拢紧,有些犹豫。他本就是拔冗前来,身为儒教高层,想必还有其他事情需要处理,不好继续浪费他的时间。
要不要让他先回去呢?
似乎是看出了我的想法,隐春秋淡淡留下一句“走吧”,便继续往太微山深处走去。
他的举动太明显,我吃惊一瞬,紧接着欢快地跟上。
时间消磨,不知不觉从天明晃到天黑,我满载而归,与隐春秋一道向外走。
回去的路上,我见到满天星河,连接世界一端,如河如溪,透彻明亮。
我沐浴星河之下,叽叽喳喳地和隐春秋说今日收获,大抵能换多少银钱,又能偿还哪些债务,欢快之处,不免手足舞蹈,极为开心。
隐春秋静静地听着,待走出太微山外,在山下时,他忽然开口,破天荒地问我未来。
“待债务偿清,汝有何打算?”
嗯?
拜隐春秋所赐,我今日的惊讶实在太多,多到他问起这句话时,我心情相当平静,揉揉脑袋道:“都还了数甲子了,早已习惯。说实话,未来之事,我还未曾想过。”
或者说不敢想,一想就要去算还有多少债务不曾偿还。
太折磨了,我拒绝这种画面。
隐春秋停下脚步,转身看着我。
身形挺拔,姿容清肃。
他看起来对接下来的话语慎重非常,连带着我都不免认真起来,抱着包裹静静等待他开口。
隐春秋眉梢轻轻拢起,袖手在腰,白皙的手指曲蜷,无意识地攥紧了些。
“你吾相识百年,吾何等性格你亦清楚,吾便直言。”
眼帘微阖,那双深棕色的眸子落到我身上,目不转睛的凝视着我,几乎是审慎地开了口。
“吾欲与你缔誓盟,赤绳永结,恒效鸾凰……百世不逾。”
……
什么?!
赤绳永结,恒效鸾凰。
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隐春秋这是在向我求婚?
我如遭雷击,呆若木鸡,一时不知该做什么反应,慌忙地左右环顾,下意识看是否陷入迷阵,眼前皆是幻觉。
看我反应慌张,隐春秋眉头皱得更紧,眉头压低,额间浅浅出现几道纹路。
“你在做什么。”
“没、没什么。”我紧张地侧过身,不敢去看他,心里七上八下,实不明先从哪里开口比较恰当。怎么会这样,事情是怎么走到这一步?可隐春秋的性子,代表他从不说笑,更不是会拿此事开玩笑之人。
于是我酝酿了一下,手指无意识扯着衣角,紧张问:“……太突然了,我有些反应不过来,亦不知你为何突出此言。”
认识数甲子的时间,细细谈来这些年时间确实一直受他照顾,可我却未曾对他有过暗昧错想。隐春秋为人太过正直,行事多有古风,总觉得对他举动过多的联想,是对他的亵渎,故我从未想过,这句话会出现在他口中。
“非是突然,说来冒昧……”
隐春秋顿了顿,似不知如何对我开口一般,微微别过脸。灰白色的鬓发随风飘飞,如冰凝刀裁的般冷冽的眉眼,依旧稳重冷峻,嗓音却绷紧了些。
“吾对你倾心已久。”
……我要呼吸不过来了,冲击之下,感觉自己连心率都不正常起来。
隐春秋的意思,是他很久之前就对我动了心,之前愿多有照拂,为我的事尽心尽力,乃至于这两日的异常,都有了合理的解释。我就说,我这样闲散的性子,是怎么能受儒门出身的士大夫,如高岭之花般清冷高洁的人的青睐……
不对,不见琉华,你冷静一点!
我实无任何优点,长相平常,不通文墨,和隐春秋没相通话题,他那些晦涩难懂的儒教典故我更是一点儿也不明,他动心的太不合理!
头脑发热过程中,我总算从一团乱麻里找到一缕不寻常之处。
“你说你对我……”倾心那个词实在说不出口,我干脆略过,定了定心神:“是从何时开始。”
脸上的温度冷却下去后,重新浮现的理智再次掌握主导权,我抬起头看他。
隐春秋此时同样收回眼神,低头垂望。
夜霜风劲,青山隐隐,衣衫飞扬间,挺拔如松的身姿,似春霆初发,若遗世独立般冷寂。
“是从……初面时便心动吗?”我问得直接,心间一片湖水流淌的平静,再无方才的波动。
隐春秋不曾想我会直接问此事,身形一时僵住,沉默了下来。
让他这种端正守方的性子解释这种事,未免有些太过为难他,也是……若当真承认下来,岂不是直白的告知我,他从一开始便有所图,而非出于光明磊落。
就当我以为不会得到答案的时候,他轻轻点头。
“是。”
他面容轮廓冷峻,嗓音很沉静,目色也是我意料之外的坚定。一如过往众人所谈那般,是渊渟岳峙,謇謇正直之辈。
“吾对你……一见倾心。”
果然如此。
说不上是失落还是了然。
此事过后,或许我和隐春秋再不能见面,像过往般相处。
我的反应似再次出乎隐春秋意料,他皱起眉头,向我走了一步。
“吾非要你立马回答。”
我被他的声音惊醒,连忙避过他的视线,往外走了一步,拉开距离,颇有些难以启齿道:“我本以为你无事,故一直不曾向你提及我双眼的异常。”
隐春秋闻言定住了身形,红棕色瞳仁印着林中青枝簇簇,锐利的眼神,在此刻仿佛具有看透人心的力量。
曲蜷的指节紧了紧,我继续开口道:“一切皆是意外……你其实从未对我动心,不过是……”
我放缓呼吸,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平常无异。
“是我之双眼,有动摇人心的能力。”
是我想得太过简单,原以为他是性情坚定才不受此眼动摇,却不知他已受困数甲子,早就深坠其中。
事情说开,我不敢去看他的神色,更无法与他处于同地,匆匆抛下一句“我会想办法解开这术法”便想离开。
身形微动的瞬间,一双手拉住了我的手腕。
隐春秋抓得极紧,声音从我身后传来,深冷如冰,“若汝所言属实,吾受控其眼而不自知,那吾更当与你一同寻找解开之方,而非听你片面之词便相信。”
我手足无措,更明白他的话语自有道理,可真意识到自身被他怀疑时,却难免伤心。
原来只要我与他划清界限,成为不可信任之人,他的举措会令我感到如此灰心丧气。
也是,他是儒门高层,我不过一介江湖散人,他慎重其事理所当然,我身为始作俑者,不该如此苛责。
何况现在这种情况,确不适合空口无凭,免得后续解释不清。
“嗯。”我冷静下来,点点头:“我知晓了。”
他松开手,气氛一时无言。
实不知谈什么好,以往喜爱说的闲散小事,在此时的场景都不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