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期定在立夏。
春季的繁花还未彻底消散,层层如硕果垂坠的紫藤花,迎着偏斜的骄阳,染上一层淡金色泽。站在花下的人双目微垂,披散着的淡紫发色如花清雅,浅白外袍描绘金色云雾纹路,顺着衣角蜿蜒而上,袖袍飘飞兮,眉目清扬,色若秋涧泉。
“却愁。”遥遥的呼唤让明却愁回神。
树根参杂的幽静长廊里,碎金与罔阆光影交错,与风景错身的人,穿过长长的走廊。不急不缓的动作,转瞬间到她面前。眼前明光遮掩殆尽,毛绒绒的发饰因为弯身靠近而格外显眼,让人忍不住想伸出手摸一摸。
很快,她就反应过来,浅浅地后退一步,脱出被对方影子覆盖的距离。
“哈,真是可爱的反应。”大抵是今日不用当值,玉离经神情比平日多了几分闲适,在如云似雾的紫藤花印照下更显眉目似画。他抬袖轻轻笑了一声:“还未习惯吗?”
是要如何才能习惯。
分明一个月前还是好友的两人,在一日间套上了未婚夫妻的身份。
还记得那日花下,玉离经忽而低首吻了她。
陌生碰触,急促似鼓的心跳,呼吸交错。
一吻过后,眸光互视,不知所措的情绪溢满心头,皮肤滚烫如火,恍梦一般,听他说那些倾心之言。
接下来的发展更是超脱了她的想象。
只记得自己一路被他拉着小跑,软绵绵的地面,似踩云雾。她满怀忐忑到皇儒面前,几乎同手同脚地与他互立誓言。白首之约,良缘永结,繁花碧落,生死与共。
回过神来,皇儒已为他们定下婚期。
这下当真是坐实了谣言,成为了他盟誓已久的……未过门的妻子。
“……别取笑我了。”明却愁不自在地捏着发尾,声音低地近乎听不见。
他又笑了一声,有些坏心眼:“难得见你如此,吾实在忍不住。”
实在是,不知如何与他相处才好。
以前还是好友时对他坦荡应之的性格似乎一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时不时被他逗弄的满脸通红的自己。
玉离经看着面颊逐渐浮起淡红的人,不由得在心里感叹一句:好纯情呀。
正当玉离经还想说什么的时候,一个声音打断了两人愈发粘稠的气氛。
“离经?”
刚练剑完毕的云忘归看见一个熟悉的紫色身影站在花下,习惯性的开口唤了一声,才透过对方下意识侧过身子的动作,发现站在他对面的明却愁。
原本就带着笑意的人,面上笑容瞬间一换,捂着嘴像笑得像偷腥的猫,挑起眉尾看看越发害羞的明却愁,调侃道:“吾是不是打扰了什么?”
“哈,你说呢?”玉离经对好友的调侃坦荡应之,眉目之间写满喜事将近的欢悦。
而另一个人嘛……
看起来想要钻进地缝里了。
和初识时的反差之大,当真不像同个人。
对方这般反应,反倒是让人不好再多加调侃。云忘归总算拾起了遗忘已久的同情心,轻咳一声:“吾记得你今日不是休沐?为何还在德风古道?”
“吾与却愁正打算离开。”
婚期将近,还有许多东西要准备,比如成了婚总不好继续住在德风古道的员工宿舍,玉离经和她另外在德风古道附近购置了一套宅子。而宅子新置,许多东西尚未齐全,于是玉离经便时不时和她约好时间去购买物什布置。
今日正打算去购置书房用品,顺便去取之前定做的桌子。
“哈,那吾不打扰了。”云忘归识趣地和玉离经道别,顺便歪过身子,向明却愁摆摆手,以示告别。
明却愁总算收拾好自己的心绪,压下不自觉浮起的羞涩,抿唇朝他露出个微笑,“请。”
“请。”
云忘归迅速滑步溜走。
玉离经看人影消失,回过身对好似冷静些的人道:“吾们也动身吧,却愁。”
感觉脸再次浮起热意,明却愁小声应了一句:“嗯。”
又害羞了,真可爱。
玉离经抬手牵过她的,顺着静静的长廊,走向下山的方向。
*
山下的小镇比起战乱时繁华了许多,搬迁走的百姓再次回来撑持起小店,玉离经和明却愁先去看了看完工的木桌,付清尾款,然后顺着小街走动。往日里总是为武林奔波,难得安闲下来四处逛逛的感觉并不错,时不时和围上来的百姓谈论些家里长短,在对方连声祝贺下忍不住脸红。
这个消息传得未免太快。
作为新人之一的明却愁在百姓的热情中,忍不住后退躲在玉离经身后,将不知如何应付的话语皆推在他身上。
玉离经笑眯眯地回应,一只手藏在袖下拽住她,十指交缠,微微湿润的体温,让她有种莫名的羞涩。
这下倒是感谢起对方的身形来,能够完完整整的将她遮住,好让她红透的脸颊不出现在人前。
好不容易挥别热情的过分的百姓,明却愁松了一口气。
玉离经好笑的看着一副终于脱身的明却愁,拉着她到一旁的小摊上,在摊主开口前,便笑意盈盈地给对方递了一个眼色。
摊主了然,捂住嘴偷偷比了个OK。
那是一个卖发饰的小摊,种类很多,都不是什么值钱的首饰。只是摊主手艺实在是好,上了色的发钗,在摊主的巧手下更是描绘得栩栩如生。
玉离经捡了其中一支皎月银饰,坠着流苏的发饰在他指尖显得清雅非常。
他拿着发钗在明却愁的头上比了比,嘴角噙着压不住的笑意,仿似叹息般:“哎呀,无法戴上呢。”
明却愁闻言抚了抚自己的头发,顿时了然他的意思。
她不太擅长打理头发,是以比起玉离经那头极其能彰显主事威严且贵气非常的盘发,她简单的只是用金饰分了几缕束起,剩下长发柔顺披散下来,确实无法戴这种发钗。
总觉得好像被他调侃了,明却愁推下他继续比划的手,“你明知我不擅长,快将东西还给摊主。”
“有什么关系呢。”玉离经略过她拒绝的话,眯起眼睛,特别真诚地建议:“偶尔试试不同的风格也不错呀。”
“是啊是啊,江湖中人总要换个造型,买一支嘛。”摊主顿时跟上玉离经的话,诚恳地睁大眼睛劝说:“你看主事这么想买,你就让他给你打扮打扮,买吧。”
玉离经嗯了一声,同样露出期待的表情,学摊主说话:“买吧。”
你……
明却愁在两个人的夹击下节节败退,面上不自觉浮上薄红,别过脸,“你……随你!”
“主事你听见了吗?”摊主笑眯眼,趁机推销,“买一支怎么够,买多几支吧。”
明却愁看他当真露出考虑的神色,脸色更红,低低喝了一声:“玉离经!”
别太过分了。
“哈。”玉离经见好就收,笑了一声,从袖中取出银钱递给摊主,“下次吧。”
还有下次!
她再也不想和玉离经出门逛街了,每次都被他调侃的无法应对。
买好发钗,两人又断断续续买了一些书画花种等物,途中还遇见了不知为何在摆摊卖烧烤的阿丙以及……八歧邪神。
不,这个时候应该叫他狱婪。令人惊讶的是他居然认真的在卖烤肉,那身华丽非常的衣服在一众百姓之中格格不入,偏生又似和周围百姓关系不错,没有露出不耐烦的神情。
玉离经和明却愁怀着好奇的心情买了一串。怎么说呢,味道意外的不错。是如果不当八歧邪神,去做烤肉店老板都能赚得盆丰钵满的类型。
算了……只要对方不兴起战乱神州的打算,他做什么都可以,做烤肉店老板也不错。
阿丙认出了这位德风古道的主事和一笔春秋的儒生,非常接地气的和他们道了恭喜,顺便戳戳旁边不说话的狱婪,让他也说几句吉祥话。
明却愁颇有几分心惊胆战的看阿丙放肆的动作,好在狱婪并没有不悦,闻言笑了一声,抬起眼意味深长地道了一声恭喜。
冷场了。
……
明却愁闭上眼,总觉得天上有乌鸦‘哑哑’地飞过。
玉离经率先打破沉寂,眉毛微微扬起,像是在面对一个熟稔的老朋友,温柔地嗯了一声,“多谢。”
该说不愧是德风古道的主事么,这份定力,确实无人能及。
闲话谈过,明却愁和玉离经将位置让给了身后排队的人,相携往新的住址走去。
明却愁忍不住回头,看向身后逐渐遥远的人影,问玉离经:“没关系吗?”
就这般放着狱婪不管。
“哈,有什么关系呢?”玉离经笑眯眯地说,一点都不紧张的模样:“现下的他没做什么,若执意计较,反似吾们咄咄逼人。”
也是。
明却愁不知对方是否会一直这般到处游走,但若一直这般,好似并不是什么坏事。
玉离经牵住她的手,温热的体温贴近,话语中笑意藏也藏不住,“回去吧。”
回到即将成为家的地方。
*
明却愁站在小院角落浇水。
玉离经将德风古道的紫藤花移植了一株过来,柔软的枝条绕着树干爬上顶端。微凉的夏风挟着湖面的雾气缠绕而来,花朵在头顶左右轻摆。明却愁伸出掌心接住坠落的花瓣。
细碎而温柔,像情人递过来的温柔目光,轻轻降落。
“却愁。”站在门口的玉离经遥遥唤了一声,她抬头望去,看见他拿着一张卷轴走了进来。
“嗯,怎么了?”明却愁将落花放在一旁的走廊上,缓缓上前。
他在院子中间的桌子上放了笔墨,展开空白的卷轴。
雪白的色泽,他拾起毛笔,歪头看向她,毛绒绒的发饰随着动作轻晃,格外吸引她的目光。
“哈,”看面前人走神,玉离经抬指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温柔地打断她的思绪,“别看吾,看这里。”
又被抓住了。
明却愁别头避开碰触,有些不好意思的将视线放在桌面。
经过一段时日的习惯,好歹不会因为这些小举动而害羞的无法开口,她很快收拾好心情,重拾言语。
卷轴,笔墨,要写什么吗?
她有些困惑地问:“这是……要做什么?”
两人对视了两三秒,玉离经眯起眼睛,看起来有些坏心眼,将手中笔递出。
“新居定下,吾想,是该起个名字了。”
是这样吗?
总觉得他有别的意思含在其中。
明却愁莫名有这种预感,但还是应了一声,接过毛笔。
身为一笔春秋的儒生,掌门庭三帖以书法入武,是以门下弟子都极擅笔墨之事,让她题字也正常。
她沾了沾墨水,若有所思,“嗯……唤何名好呢?”
玉离经眼中藏着很温柔的笑意,隔着散落的花瓣,望着她,轻轻一笑:“如寄离愁,此名你认为如何。”
……
当真,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夏至将近,院中的光色丰茂耀眼,落在人身上散发着微烫的温度。
明却愁握紧笔,湿润的墨水因为笔者的迟疑滴落,她眼疾手快移开笔尖,圆润的墨水落在桌上,晕染出淡淡的,如花一般的痕迹。
偏生扰人心湖的玉离经毫无察觉般,以言语将涟漪划得更开。绕到她身后,扶住了她握笔的手,在他她耳旁温柔地说:“离经,却愁,合起来是离愁,不是很有意思吗?”
“情知此会身如寄,月载离愁乱千丝。”
垂落在身侧的深紫色长发柔软似云,随风缠绕在她臂弯间,当真有几分乱千丝的意味。
有些无奈,她想抽身,无奈腰上不知何时环上了另一双手,将她禁在胸口。
她动弹不得,只能叹气道:“离经,莫要逗我了。”
“哈,”落在耳边的声音,温热的气息乱了平稳的心跳,“吾很认真呀。”
这般模样,哪有认真的意思。
修长的手指相互纠缠,柔软的笔尖落在雪白的纸张上,墨色的痕迹在纸上晕染,缓缓写下四字。
——如寄离愁。
笔迹消失的同时,毛笔从指间坠落,轻微的声响,细小的野草被压弯腰。
相依的身影,高大的一方垂下头,换来更急促的呼吸。
接着,缓缓归向平静。
*
随着夏至之日越来越近。
德风古道一改风雅沉静,变得越发热闹起来,武林中人自各方而来,前往做客。
在这一天,玉离经带她去拜祭了三个墓坟,过往的养父母、玉箫,以及……只有一株树干为碑的寰灵。
君奉天看他们静静上完香,沉默许久,手掌搭在墓碑上,轻轻抚摸。
“若师妹还在,必定为你感到欢喜。”
君奉天眉目中的遗憾太过明显,明却愁抬手,抚了抚玉离经的背。
他回神,握住明却愁的手,微微笑了笑。
君奉天不是多话的人,略一伤感过后,不再多言,稍微叮嘱了他一些话,便让他们离开。
走之前,玉离经回首看,看见一道蓝色的身影自深处走来,轻轻拍了拍君奉天的肩膀。
是神毓逍遥。
另一边,无碑之坟,鬼麒主在此处等待很久。
和君奉天截然不同的风格,他带了酒,邀请玉离经在墓前吃喝。
显而易见,这个致生灵涂炭、人鬼相残的邪者无法参加儒门的婚礼,是以自己想办法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