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笔春秋位至边境,虽有灾乱,但仍可控制。此行甫出,才得知如今神州大乱,越至中原地带,混乱更甚。
是以难得前来见玉离经一趟,无奈并无太多相处时间,大多时候我都随着儒生出去救灾护人,为阻止螟瘟扩大四处奔走。
本就有够忙乱,本以为仁宇明圣的人前来,能解决一二人手不足的问题。偏生慎恒之拂夜而至,却是为神州之乱问罪玉离经,更说他来历不明,要他卸下德风古道主事之责,逊位敬天怀,让这位德风古道创者方御衡的后裔领导儒门。
为弥平冥瘟之祸,杀除血螟虫祖,解除虫灾,玉离经欲寻法儒、凤儒二位尊驾援手。根据儒门规则,只要闯过昊正五道,便能得到守关者协助。考虑到此,他决定一闯昊正五道。
待众人一同前行时,我故意落后两步,走到玉离经旁边。
“离经。”我唤了他一声,略有些担忧这位好友。听闻法儒尊者性格刚正,作为守关者向来严厉,同时担心玉离经会逞强,便建议道:“让我与你一同闯关吧。”
两个人的胜算,总比一个人要大。
我是这么想的。
“哈。”他笑了一声,似是察觉到我的担忧,故作笑语道:“不相信吾吗?”
“不是。”虽然从未与他动过手,但我知道他向来认真,于武途一路更是从未放松。只是那慎恒之咄咄逼人之举太为过分,作为朋友或支部一笔春秋的成员,我必须要展现出支持他的一面,认真道:“两个人的话,我也能为你分担。”
他想了想,脚步越缓,风吹起他的袖袍,轻轻擦过我的手背。他侧过头静看着我,忽而叹气:“这段时间德风古道上下忙碌,你已助吾良多,怎好再麻烦你。”
“说这句话未免见外。何况身为儒门之人,为苍生献力,分所当为。”我摇了摇头,继续道:“你惯会逞强,有什么事情总是一力承担,我知晓你有身为主事的责任,但我非是外人,何妨依赖我一次呢。”
“……非是外人吗?”
玉离经若有所思般低低一语。
那声音太轻,我一时没听清楚,疑惑地嗯了一声,靠近他一步。
他眨眼回神,轻咳一声,带过方才的话题,抬手摸了摸我的头:“吾一直很依赖你呀。”
又在开玩笑了。
我晃头带下他的手,正欲说什么,他却止住了我的话。
“这件事,吾只能一人为之。”玉离经语气依旧温和,却不由拒绝,轻轻道:“相信吾一次吧。”
这……
还是这般脾气。
对这位认识已久的好友,我始终没办法拒绝他的要求,无奈应承:“好吧,就这一次。”
看着对方认真说‘就这一次’的表情,玉离经不免想到每次她说这句话的时候,都会有下一次。
他忍俊不禁,弯起眼睛看着我,“却愁,你真可爱。”
话题变的太过突然,实在让人接不上。
是说用可爱来形容我,似乎有哪里不太对?
听过人家说我澹泊明志,或说我清微淡远。偏只有玉离经,喜欢说我迟钝和可爱。
我微妙的看着这位从小认识的好友,当真有些不明白。
在玉离经眼里,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形象。
事无转圜,我随着儒生在外等候,看他艰难闯过第一关,随之进入第二关。
本以为事情会顺利。当然,也不能说不顺利,只是没想到他会昏阙被送出,昏迷一天一夜。
我在房内静待他醒来,邃无端忽然前来看望。
看到我,他似乎有些惊讶。
“你是……明却愁。”他说着向我施了一礼,我连忙欠身回礼,他才道:“之前,多谢你阻止了吾,救了圣司。”
“举手之劳。”他那时入魔,气焰极为嚣狂,没想到本人实际会是这样的脾气,我忍不住问:“你的身体,已经无碍了吗?”
“嗯,尊驾已为吾驱去魔气。”他简略带过我的问话,担心的看向床帏间昏迷不醒的人,问:“主事如何了?”
“尚在昏迷。”我拧干毛巾,坐在床边给他擦汗。也不知他梦见了什么,眉头一直未曾松过,神色极为难受,让人不忍心离开他。
“许久未见他这般情状了。”我叹气。
“嗯?你是主事的好友。”邃无端似乎不知道我的身份,疑惑开口问。
“以往我与他是同为一堂学子。毕业之后,我四处游学,多方辗转,才至一笔春秋进修,是以你未曾在德风古道见过我。”他对我陌生,我对他亦是。虽多少听闻儒门灭佾事变的传闻,但那会我还未至一笔春秋,不明经过,如今还是第一次见。
“这样。”
他毫不怀疑的相信了我的说法,性格单纯直率之处,从这里就能看出。
门外有人窃窃私语,他终于意识到了什么般,疑惑看了看我,又看看玉离经,若有所思问:“吾是否打扰?”
打扰?打扰什么?
我同是探头看向门外,只看见草丛摇晃,什么都没有,“怎会,你能前来探望,足见离经平日受众人拥戴甚深。日后,就算我回到一笔春秋,也能不再担心他。”
邃无端不明我为何出此言,“担心?”
“嗯。”我点头,回眼看向依旧昏迷不醒的人,抬手握住了他在腰间的手,“他本就是喜欢热闹,害怕孤单的人,所以过去总是执着于我,不愿片刻分离。如今,见他身边有意气相投的人为伴,以后也……不会说只剩他一人的话了,我很开心。”
邃无端嗯了一声,并没有多想,下意识问:“主事过往……说过这样的话?”
“哈,当时他还是少年,难免情绪外露,会说这种话也正常。”听着邃无端如此直白的言语,倒叫我有种不小心破坏玉离经在众人面前形象的心虚感,收回手道:“你还是忘了那句话吧,被他知道我私底下对别人这么说,他可是会生我的气。”
邃无端点头应承,却也反驳我:“主事不是那样的人。”
“只是他情绪不显罢了,背地里他小心思可是很多的,特别是对于在意的人。”我好笑的想起以前,他信中总是埋怨我关注他人太过,或者是太醉心武学,给他回信太慢的事情。
不知不觉有些走神,察觉到床间的人呼吸微重,似又陷入梦魇,我连忙抬手拍了拍他的胸口,耐心安抚他。待他呼吸平和,才继续道:“过往他总抱怨我痴心剑道,忽略了他,真是被冤枉了好多次。”
“主事还有这样一面?”他听我这么说,似乎有些讶异,眼睛微微睁大,看着床间的人,怎么都不像是会说这样话的人。
“哈哈,是啊,意外吧。”我趁着他没醒,毫不客气的戳穿他温柔持重下调皮的一面。大概是从来没人问我与他的事情,说起来就有些没完没了,声音含着笑:“若非是与他有那样的约定,我这些年又怎会拼命修上,这人……真的是……”
我无奈地叹气,一回神,看到邃无端闭目沉思的模样,终于意识到我说的太多,连忙止住话语道:“抱歉,听我说这些一定很无聊吧。”
怎么回事,对着这个人,好像不知不觉就能敞开心扉,是因为他看起来太过纯澈不含心机吗?
邃无端摇摇头,“不会,反而很羡慕你和主事的感情。”
咳……感情什么的……这人说话方式怎么这么直接。
我有些不好意思,连忙站起身,走到桌前端起水,“水有些冷了,我去换一盆,劳你照顾片刻。”
“嗯。”邃无端点头答应。
我离开不久后,玉离经睁开眼睛坐了起身。
邃无端一愣,没有丝毫怀疑,上前关心:“主事,你醒了?”
“方醒不久,只是一直没有打断的时机。”玉离经眯起眼睛,略有些狡猾的神情,掩唇害羞似的笑了笑:“让你担心了,抱歉。事情吾已知晓,走吧,如今该行正事了。”
“是。”邃无端跟在玉离经身后,垂眼沉思。
奇怪,主事看起来心情似乎很好,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我不过换一盆水的时间,行到半途,便听闻玉离经已醒,目前正整顿人手,准备前往血巢螟窟,弥平冥瘟之祸。
正事要紧,我抛下水盆,一同前往帮忙。
2.
好不容易灭除虫祖,一场劳碌,却被一名叫做轩戎元争的人夺取功绩,未免有些丧气。好在离经并不在意此事,只是担心对方并非真心为天下着想,而是另有图谋。
总觉得他最近除了担忧此事,还有其他思虑,眉宇间不免浮现了其他难解的郁结。似乎自从闯了昊正五道,见了凤儒之后就一直如此,是在里间发生了什么吗?
不单是我这么想,其他儒生亦有同感。
昊法修堂首堂四大剑者之一,浩青冥看着玉离经离去的背影,忽而开口:“主事最近,总是一发不言便离去。明明先前方解灾患之时,主事都会与众人玩闹一下。”
御钧衡沉吟片刻,方才开口:“是担忧轩戎元争另有目的,加上仁宇明圣之事,让主事的情绪愈显低落吗?自昊正五道出来之后,主事的心情似乎又更加沉重。”
站在大殿后方未来得及走出的我,听殿上儒生谈起此事,不由得也担心玉离经起来。
是因为他身为主事,很多事情不好与属下商谈,还是他当真有什么事情瞒着众人,又在勉强自己?
我皱着眉,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理。
“你不前去探望离经吗?”身后,忽然有人开口问。
我回过头,发现站在后方的是之前仅有一面之缘的人,儒门圣司墨倾池。
近期他好像去调查鬼麒主的事情了,几乎没看见过他的身影,如今静下来交谈还是第一次。
“不了。”我摇摇头,指着大殿上的人道:“还有这么多人关心他,离经身为德风古道的主事,早已不是我一个人的好友,或许他更需要的,是你们的陪伴。便将开解他的机会,让给他人吧。”
“有分别吗?”墨倾池早就看出这两个人有点问题,平静自然的劝说,“你认识他这么久,难不成不明白他的为人?正是身为是德风古道的主事,有些事情,他不会对我们说。但作为玉离经,他却不会瞒自己的好友。”
我陷入沉默。
身为一笔春秋的人,我迟早会回去。并非是指我自此不再关心他,而是我觉得他应该除了我,该有更多能让他敞开心扉的人,我希望他能有更多朋友,更多人陪伴。
“圣司为何不去?”我有些奇怪的问。他看起来一样关心离经,不去开解他,反而在这里跟我一起偷听,还试图让我去找他,“难不成圣司不想知道他在烦恼什么吗?”
墨倾池闭了闭眼,真不知道这人是迟钝还是真的没察觉到,当即不多废言:“吾认为该对症下药罢了。”
对症下药?什么意思?
我更加疑惑,我看起来像是什么神丹妙药?
“为什么是我?”明明他自己也可以去劝说对方,他不同样是离经的好友吗?
“你说呢?”墨倾池看了我一眼,没有说更多,只是浅笑反问:“有更好的人选,为何还要迂回选择其他人,明却愁,你试问自己能放下心?面对本心吧,你分明在意,何必推却。”
……
无法反驳。
“这……好吧。”虽然不明白墨倾池为什么觉得我比较适合,但我思来想去,决定还是该去见玉离经一眼,毕竟作为好友,我确实担心他,“那我先去寻个箱子,稍后再去见他。”
箱子?
墨倾池略为纳闷的看着对方,不知此言何来。
不过……算了,总之目的达成即可,其他事情,不必思虑太多。
墨倾池朝我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
我在浩青冥和楼千影的帮忙下,找了个高度合适的箱子,才往玉离经的房间走去。
背后,楼千影和浩青冥一言难尽的看着越走越远的淡紫色身影,怎么也想不出箱子的用途到底是什么。
“她不会拿这个来给主事当头箱喝吧?”浩青冥思来想去,半是开玩笑的说道。
“……不可妄测。”楼千影同样不明白箱子的用处,但他拒绝想那个画面。
浩青冥深呼吸了一口气,“算了,就让主事的未婚妻去劝说吧。”
“嗯。”
房中。
我从窗口冒出半个头,房内只有玉离经一人,御钧衡似已离去。
玉离经注意到我的出现,皱起的眉头微微舒展,朝我招了招手:“却愁,你来寻吾吗?”
“嗯。”我从房门踏入,找了个位置把箱子放下。
“这是……”玉离经看着莫名不和谐的箱子,一头雾水,同样想不出这个有什么用途,调侃道:“给吾的礼物?”
“不是。”我淡淡否认,放下箱子后就没再动,抬头看他,还是看不出他在烦恼什么,便直接开口问:“你最近好似有事挂心,是怎么了?若不介意,可以和我一谈吗?还是你已经和御钧衡谈过,不再烦恼了?”
玉离经一愣,勉强挂在脸上的笑容淡去,有片刻的恍神。
都认识那么久了,我自然能看出他心底的事情依旧在困扰着他。
这时候箱子就派上用场了,我朝他招招手,让他过来。
玉离经回过神,虽不知所以,但还是随我的动作,走到箱子面前停下。平视着我,眼神略带一点新鲜:“好难得的角度。”
我知道我比你矮,可也不至于说的那么明显吧。
叹了一口气,我站在箱子上,在他上下打量的眼神下向前一步张开手,倾身抱住他。
玉离经的身体瞬间僵硬。
他比起过往长高了很多,再也不是我能轻易拥进怀中的身形,是以我想出这种办法,让时间再回过往。那时在墓前,他满心悲愁,我也是用这个办法安慰他。
“这样,你有好受一点吗?”我抬起手,缓缓拍着他的后背,靠在他耳旁道:“你长高好多,我好似不能像是以前那样抱住你,只能靠外来之物。虽然不明白你在烦恼什么,但如果你真的不想说,那就不说吧,这样依赖我一下就好。”
“却愁……你还是……”他的身体缓缓柔软下来,过了片刻,我感到有一双手环上我的腰间,他靠在我肩头,重重的叹了一口气,无奈道:“还是让吾对你,毫无办法。”
“是吗?”我笑了笑,抬手摸了摸他的头,轻声安抚:“毕竟认识很久了,偶尔重回以前,没什么不好。”
他收紧手,轻声细语:“抱歉,让你们担心吾的事情。”
这样的姿势,我看不出他现下神色如何,盯着房间的桌子,开解道:“你我之间还需这些客套话吗?离经,我不知晓是什么事情让你忧愁至此,可是你还有我,不管怎么样,我都会帮你。”
玉离经笑了一声:“哈,你这么说,吾反而不知该如何对你开口。”
我把头搭在他的肩膀上,觉得只要他和我都还在,没有什么事情是解决不了的。毕竟我已非过去的我,他也非当年的他,我早已成长为能为他撑起一片风雨的人。
到底是不想勉强他,我静静抱着他,不再劝说。
玉离经呼吸浅浅,收在背后的手不自觉用了几分力道,沉默了一会,似是下了决心。
“却愁……如果吾说,吾其实是魔族之人,你相信吗?”
嗯?魔族?
我下意识抬起头,动了动身体,想看他的表情。
玉离经以为我要离开,腰间的力量更重,按得我一时无法动弹。
“吾想知道,你如何想。”他说。
魔族么……确实,人族和魔族之间的立场不同,就结果上来说,几乎是对立面。
如果他真的是魔族,那么作为儒门之主,他的身份顿时就尴尬了起来。
我如何想,还有什么好想。
他以往没有这种思虑,是在昊正五道发生了什么,才让他有了这个结论,而他也不是无故放失的人,多半是有这回事。
我思考了一会,才开口:“不怎么想,你还是玉离经,对我而言重要非常的人。”
“重要非常的人吗……”他叹了一口气,毛绒绒的头饰,蹭在我脸上有些痒,他苦笑了一声,声音越发低沉:“吾却担心,哪一天这个身份,会害得吾无法控制,伤害到你,这么一想,吾还是觉得你不知道更好。”
“你这么说才是伤害到我,离经。与其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让你一人烦恼,我宁愿与你共同进退,共对风雨。”我看着指间的玉戒,那时很久以前,我与他交换的信物。这么一思起,我的神色就软了下来,轻声道:“别忘了,我们还有白首之约。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在你身边。”
窗外的日光逐渐淡去,寂静的风吹入微暗的房内,依靠的两人,像是水中并倚的河莲。
玉离经的眼中仿佛落入了星光。他抬起手,温柔的环住怀中人肩背,像是要将自己全部交托出去一般,依靠着对方,声音柔软的近乎轻叹:“是啊,你吾还有白首之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