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事情,要从一次失败的侠客救美说起。
我就说霹雳都半只脚迈进修真时代的世界观了,怎么还会有人玩强迫下嫁的戏码。
原来那是天下封刀送来作为和谈上供的侍女啊。
我木然的想,怪不得我揍他们的时候,对方反应那么大。
事情要从一个时辰前说起。
*
一个时辰前。
刚吃完饭的我叼着草根到处晃悠,不小心就撞到了某依依惜别的画面。
八卦是人的天性,不爱八卦的人是不圆满的,所以我很自觉的蹲在树梢上,看下面的人在我面前上演‘送君千里,终须一别’的戏码。
距离有些远,今夜的风又有些喧嚣,说实在的,他们说什么话我听得不是非常清楚。
[明月隐高树,长河没晓天。幽幽洛阳去,此会在何年。]
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旁白语调几分伤感,霹雳老传统的文戏调子,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也对,看下面的人表情就不像是好事。
一个有男人有女人有轿子有伤感有流泪有拥抱有赠钗的场面,不亚于我以前在街头看到的舞台戏剧。
风中隐隐约约传来‘出嫁’、‘孝顺父亲’的对话,我咬着草根,用没读过书但是也还算几分伶俐的脑袋想了想,这是一出老大哥送别妹子出嫁的情节!
依依离别,难抑伤悲。是怎样的嫁人,才能让两者这般情状。
——是逼嫁!对方绝对不是什么良人,否则妹子怎么会是这付视死如归的表情。
结合我多年混迹街头巷尾,纵阅奇经(闲书)八卦(闲话)的丰富经验,好家伙,一个作恶多端满头白发地头蛇老不修形象豁然而出。
好哇,一把年纪了还祸害肖想妙龄少女吗,此时此景,作为正义侠客的我怎能不插手。
我从树上一跃而下,眨眼间就出现在男子身后,抬手搭上对方的肩膀。
“很伤心吧?”
莫名出现,不明身份的人如鬼影悄无声息出现。御不凡骤然一惊,正欲反应时,忽闻到一股异香,顿时浑身僵硬无法动弹。
怎么回事?
他暗自警戒,嘴唇却不由自主的张开:“是。”
为避免对方废话太多拖延时间,我用了一点点小手段,继续问:“那名女子是谁,叫什么名字。”
“是我的小妹,玉秋风。”
果然是兄妹关系,看起来有点武功,但从他没有试图解救自己的妹妹看来,对方应该有高手,势力还不小。
很好,有挑战才足够热身。
我吐掉咬烂了的草根,掐住他肩膀的手用了几分力气,“明知此去她将陷龙潭虎穴,为何不阻止?”
御不凡心神一动,感觉对方似不是什么坏人。
是江湖上的义士吗?他心想,依旧无法控制自己,开口回答:“小妹心怀大义,所行是为众生不再有……呃……战祸,……为了和平。”
我察觉他想逼出体内的幻香,下手更重,内力交加冲突下,使得他吐出的话语断断续续,但好歹也听出了重点。
也就是说那个罪魁祸首非是第一次这般行事,那名女子是抱着同归于尽的目的,才前往那人的府邸吗?
啊——不好!我浪费太多时间了!
我食指疾点,定住他周身穴道,避免他出手阻扰。
“姑娘……”
“嘘——”我竖起食指,在唇间轻轻一抵,示意道:“不用再说,我已经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放心吧,看在我今日心情不错的份上,这个忙我帮了,不收费。”
御不凡:……
怎么感觉这人怪怪?
风鼓起我的衣袖,长剑在腰后铮鸣,似渴于出鞘,斩敌人于剑下。
我轻轻越过男子肩膀,耳后银色星仪折射出一丝亮光,逆风而行。
“醉中独颠浊世悄,裘马清狂几处箫。酬恩报怨何人剑,屩蹑罡风一鸣时。”
接下来的事情发展的十分顺利,我追上前面三位姑娘。一照面,我直接开口:事情我都知道了,你们的大哥交代的一清二楚,想活命的话,现在回头。
玉秋风三人理解的意思:这是天都的人,知道天下封刀的目的,御不凡现下生死不明。
——此人不可留!
我一脸莫名,不是都说了我是来救她们的?怎么出手和我打起来了?
不过武功有点菜,三两下就被我搞定。
就这还打算和对方同归于尽呢?不是送菜(找死)吗?
“你把大哥怎么了?”为首的紫衣女子怒问。
我‘啊’了一声,有些疑惑。我能把他们的大哥怎么了,就用了一点迷幻异香,点穴丢在原地罢了,这种天气蚊子多,大概会叮出一脸包,除此之外应该没什么损伤。
不欲解释太多,我挥挥手:“你回去看不就明白了。”
我是为了做好事,唉……我这人,就是太好心了,连我自己都佩服我自己,武林上像我这样武功高强又心地善良的人少到都快绝种了,还不好好珍惜。
自我感觉良好的扫开肩上碎发,我在对方怒气冲冲的表情下望了望她们前进方向,确定前面有个危耸的建筑,抬脚直接走了。
我抢走她们带着的嫁妆和书信,为了避免事情被发现,我走之前顺便点了她们哑穴。反正一炷香之后自动解封,时间足够我走到那里。
天都。
危耸入云的石楼,深俞千尺的护城河,宏伟壮观,威严而神秘。
双方似乎早有约定,我在外面呆了一会就有人前来接应。身怀长刀的人看了书信及嫁妆,丝毫没怀疑我的身份,将我带入天都。
穿过阵法护罩,一道石之城印入眼帘。深广幽暗的建筑,厚重斑驳的痕迹,石柱和石柱之间相隔甚远,行走之间可以看见微末的烟尘随着动作席卷,好似沉寂了许久的空间再次复苏,轻轻低喃着久远时光的辉煌。
脚步声在空荡的环境下轻敲响起,空气中泛着微微的腥味,是血的气味。
嗯……有些大意了,看来对方势力确实不小。
缓行过幽长走廊,尽头亮起淡淡的火光。
来者将我带到大殿中,四个烛台高燃,照亮一方之地。巍峨的石柱,垂挂的紫色纱帘,光影在风中摇曳变动,看不清帘内的人影……不,不是看不清,而是对方着了一身黑袍,似融入黑暗。
“天下封刀送来降书贡品,少女一名,奇珍异宝十箱,其余贡品俱在清单当中。”
垂帘后的人影闻言微动,凌厉至极的眼神落在我身上,声音却平坦的毫不在意,仿佛我只是路边微尘般渺小。
“你的名字。”
光线漂浮着,无声无息。
视线穿过空旷开阔的空间,穿堂的风声与人影皆褪去,本来昏暗的光线无端的清晰起来。在宝座上的那人一袭黑衣,不见面容,烛火淡影在他身前台阶下止步,却掩不住王者凛冽的目光。似暴睥睨天下,散发着一股令人望而生畏的恐怖气度。
我回想了一下那人的名字,“玉秋风。”
“嗯——”坐在椅子上的人侧身,玩味应声。不过短短的一个交眼片刻,他的声调一变,莫名的压迫感骤然在空间弥漫,“从来没有人敢在吾的面前说谎。”
哦,居然被发现了。
也是,我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内着黑衣外披蓝袍,腰别逆浪长剑。这个风格相比方才盛装打扮的女子,确实半点没有过来嫁人的模样,更像来找事的讨债鬼。
——不过我本就是来找事的讨债鬼。
猝不及防,我一掌拍向地面,磅礴内力如狂浪爆冲而出,万钧之势携席卷的烟尘震开护卫三人。
出鞘的清声,银光稍纵即逝。
一把剑,去似惊电,眨眼间刺向紫色垂帘后的人影。
在即将得手的片刻,一把枪斜擦而来。白衣人影架开我的长剑,手中枪势不减,划过一个圆弧,枪头直刺我的喉间。
我侧身一避,反手往下抓住棍身,一拧一转,逼他脱手的同时挥出袖中迷幻异香,趁对方闭气瞬间将他甩下台阶。停了一瞬的攻势,手中逆浪回转,再次袭向黑色人影。
对方不闪不避,而我手中长剑却无法再进一寸。
“你的名字。”掩盖在黑色长袍下的人,声音透过面具再次传出。
啊,果然没那么容易得手。我笑笑,不太在意地回答:“晦朔弦望·衡太素。”
“你来杀吾。”
“不是很明显吗?”我一手抵在剑柄,用力再推,他周身护罩隐隐出现一道裂痕。
可惜,我想。
暗杀的机会已经错过了。
其余两名护卫陷入迷香无法醒来,但另一个人早有准备,并不受迷香所惑,手中长枪架在我的脖子上。
我与面前的人相对一眼,手中内力猛地一催,不管不顾击破他身上护罩,将剑架在对方颈侧。
烟尘散去,白衣身影立在我身后,而我站在黑袍武者身前。
三者对立,始终没出手的人,已经将我制住的枪者,以及夹在两人中间有点进退两难的我。
“你已经输了,还不放手?”身后的人开口,“你不是天下封刀的人,你是谁。”
“方才不是说了,晦朔弦望·衡太素。”我手中长剑依然稳如泰山,似笑非笑的盯着眼前人:“一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剑客。”
“路见不平?”黄泉想了想,依旧没什么头绪。毕竟罗喉做的坏事不是一件两件,这个人从哪里冒出来也不得而知。
“是啊。”我点点头,一副理所当然的对眼前人道:“看你遮遮掩掩不敢暴露面貌的样子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东西,是说都一把年纪了,活了那么久也应该看开了吧,何必逼人家小姑娘和你成亲,自然终老不好吗?”
虽然没有一句话是在说他,但是觉得自己膝盖似被什么无形的箭刺了一把的黄泉依旧忍不住‘喂’了一声,抽手收起枪,无奈道:“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什么逼人成亲?”
“误会?”脖子上的枪收起来了,我顺便也放下了剑,反手插回腰间剑鞘,“我来的时候看到三个少女和他们的大哥相别,言谈中又是出嫁,又是孝顺父亲。如果不是他逼嫁,那还有什么情况会说这个。”
活了一把年纪,什么坏事好事都做过,就是没逼过婚的罗喉,无形背上一口大锅。
误会一场,黄泉也是无语,他笑望了罗喉一眼,提醒道:“逼嫁和逼降,差别有点多。”
啊……
我嘶了一声,开始仔细回想。
——天下封刀送来降书贡品,少女一名。
降书、贡品。
原来如此!
我以拳击掌,恍然大悟:“所以其实是和谈上供,不是逼嫁。”
“当然不是。”黄泉开口否认。
“我说怎么感觉那三个人态度怪怪,原来是误会。”我挠头,不好意思的笑了两声,打哈哈道:“抱歉,是我误会。仔细想想也是,住得起这么大的房子,一看就是有大组织的势力,做逼嫁的事情未免太掉格。”
黄泉简直无力吐槽,怎么会发生这么无厘头的事情。
“既然误会解开,那我先走了。”我说着,自然而然的往外走。
“擅闯天都,你想轻易离开吗?”黑袍之人开口,不怒自威的气质,没有动一步,却轻而易举将我震慑原地。
嗯,浑水摸鱼果然没那么简单。
我心下有些可惜行动失败,虽然想跑不是毫无办法……只是选择逃跑风险较大也较为麻烦。
算了……性命可贵,虽然不知道身前的人能为几何,但就目前观察来看,怎么说都在我之上。他出手,我的胜算不高,何况在场还有另一名护卫,和外面层层兵卫。
“我已经道歉了……这位……嗯……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黄泉闻言,不可置信,“你连他是谁都不知道,就敢前来暗杀?”
……怎么了,现在杀人是一定要问名字吗?
我又不是杀手,还要确认被杀的人是谁。
黑袍之人面无表情的开口,过于平淡的语气,却无端涌起一种令人恐惧的压迫感。
“罗喉。”
罗喉,不曾听闻的名字。
不能怪我孤陋寡闻,要知道我对江湖上的消息毫无兴趣,我比较爱听街头街尾的情感八卦。
我低头思考片刻,决定不把这句话说出口,毕竟不管怎么说,都有种挑衅的意味在,而我只是想脱身。
“好吧。总而言之,我道歉了。如果你觉得不够,我可以赔一点点医疗费、建筑损失费、精神损失费。”我伸出三个手指,在空中晃了晃:“三两银子,我身上最后的盘缠。我想,一点点赔偿,应该是足够。”
三两银子,就想打发罗喉,这个人的胆量未免太大。
黄泉欲再开口,罗喉抬眼一望,阻止了他。
“你觉得你的命,价值几何。”没有任何起伏的语气,轻声的语调尽显生杀尽在掌握的霸气,令人骨髓发凉的凶狠。
“我的命如蝼蚁,不值一钱。”我收起手指,徐缓而自然的回应:“不过蝼蚁虽小,狠咬一口也足以让人疼痛。”
“吾拭目以待。”他背过身,丝毫不在意我会不会突然在他背后刺下一剑,对我身后的武者道:“押下去。”
“不杀掉吗?”黄泉这么说,手却没有握上武器。
“黄泉,不要让吾说第二次。”
他回身坐在椅子上,低头看向下方阶梯站着的我们,挥挥手。
“是。”他上前一步,抬掌推向我的后背,轻轻一用力,“算你幸运,走吧。”
嘁。
我没有反抗,乖乖的顺着他的力道离开,走之前倒是记得把剩下两个人身中的迷幻异香解开。
从僵硬中恢复的两人反手握上武器。
“退下。”
高座上的罗喉发言,两人纵使再怎么不甘,还是依言退下,离开前瞪了我一眼。
瞪我有什么用,又杀不了我。我挑衅的回瞪回去。
“看什么,找死也不急于一时。”黄泉注意到了我的动作,开口吐槽。
“输人不输阵,你不明白。”我说。
“找死两个字说的清新脱俗,仍摆脱不了找死的本质。”
“哈,受教。”我嘴上这么说,可惜本性难改,以后还会做。
黄泉看我一眼,不置与否。
*
罗喉说将我押下去,又没说要安置在哪里,黄泉干脆随便找个空屋把我塞了进去,吩咐兵士严加看管。
是说就这两个小兵,还不够我一只手打的,让他们看管几乎就是暗示我可以自己想办法跑。
跑倒是不可能跑,再怎么着我也没忘记这是天都的地盘,就算看管松散,但门外兵士巡逻,片刻不休,想离开恐怕没那么容易。我想,说不定对方就是期待我逃跑,好一举将我杀掉。
我老实在房内混吃混喝两天。
第三天,我翻窗溜出去,顺着香气传来的地方摸到厨房,偷出鸡腿和酒,叼在嘴上一边吃一边走,一转身就碰见了不知道在小院站了多久的罗喉。
他看着我,不发一言。
偷主人家的东西吃还被当场抓住,在霹雳武林混得这么倒霉的人,大概也只有我一个了。
我默默拿下嘴上的鸡腿,瞅他一眼,问:“你也饿了?”
他没说话,我当他默认。挥挥手上的鸡腿,继续道:“厨房除了这个冷鸡腿没其他吃的,若不介意的话,我看到里面还有些许素面,我给你整点?”
罗喉依旧不发一言。
没拒绝就是答应,我上前一步,十分自来熟的上前拽过他的袖子,把他拉到厨房内的木桌上,转身走到灶台。
我刚才并没有撒谎,厨房内应该是膳食刚过,又是深夜,现下没多余的素材。
为了避免对方怀疑我下毒,我做菜的全程都让他观看。
挽起宽长的衣袖,抬手煮水,素面缕成一条条细条分开下锅。稍煮片刻,捞起过凉水,将浑浊的面水倒掉换上清水重新煮沸,才开始下油煮面,加入清盐调味,最后撒上一把葱花,端到罗喉面前。
考虑到对方年纪已大,面煮的稍软。
我还从门外摘了几朵杏花清洗,摘下花瓣放入茶壶中沸滚片刻,和面一起贡上。
“要我试毒吗?”我问。
他看着面前热气冉冉的素面,分毫未动,“你很有胆量。”
我拍开酒封,抬手饮下一口烈酒,擦唇道:“无为之身,空有两三分胆量尚可娱人。”
“你想有所作为。”罗喉缓缓道。
放下酒坛,我倒是猜到了他话语中的意思。这几天我不是光在这呆着,自然打听了此人来路,笑了声:“武君想让我加入天都?”
罗喉没有否认,“吾欣赏你的胆量。”
我自认不算什么好人,自然也不是什么坏人,不过个性稍微我行我素了一点。在霹雳江湖上我这种个性的人不少,然而大多数这种个性的人,都如同流星急坠,化为泥下枯骨。
平心而论,我没有拒绝的选择,对方也不会给我拒绝的选择。
“好啊。”我答应的很轻易,就像两天前我轻易前来行刺一样,追求人生刺激,一向是我的信条。一口烈酒再入喉,我轻轻舒了一口气,开口道:“不过我话说在前头,我答应只是因为我不想死,所以一有机会,我同样会逃跑。”
“你没有那种机会。”
哦,意思是在我背叛的同时,他也会将我斩于刀下吗?
很呛嘛,这风格,我很喜欢。
我撑着脸斜靠在桌上,示意看向他面前的素面,“再不吃,面就坨了。”
浪费食物不好,如果他真的不打算吃,我不介意代为消灭。
罗喉闭目沉静片刻,忽然挥手,褪下暗法之袍,一道金灿灿的光芒在黑暗窄小的厨房泄露而出,接下来,是年轻的面目。
……
…………
我一言难尽的看着对方那张冷白的肤色,看起来很有君王的威严长相,只是……只是这个弧度,略有些婴儿肥啊。
心头环绕的疑惑来来回回呐喊,我终于忍不住,“原来你不是老伯……干嘛不解释,被我当老伯很好玩吗?”
亏我暗地里吐槽这人背着手走来走去的姿态,和我家楼下遛弯的阿伯别无二致,结果搞来搞去是一张婴儿肥版邪魅君王是怎么搞的。
“解释。”他重复我的话语,暗红色的眸子平静无波的落在我身上,“从无必要。想知道的人,最终都会得到自己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