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坠影动,风吹起不毛山道赤色夜雾。平静的脚步,衣袂自夜色烈烈而扬,带来自山峰尽头缓缓显现的棕色人影。身背长戟,咒带遮目,夜色与月光交辉落在他身上,长发无声起落,给来人增添几分无声的利落与森寒。
我看着前方越来越近的身影,无奈闭上眼。
想逃逃不掉,想走走不了,硬生生等着赦生到我面前。
似是对我的状态有些疑惑,赦生上前扶住我,几下解开我穴道。
[发生何事]
朱闻苍日在点了我穴道的同时已经离开,此地除了他与我已无他人。
“被人小小的整蛊了一下。”我在内心问候了朱闻苍日几句,一手推开赦生问道:“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个时辰,你怎么过来了?”
[你想逃]
呃……只能说这么多年来的默契不是作假的,他果真了解我的作风,竟然还提前过来蹲守了。
我小心擦擦额头上的冷汗,干笑一声:“怎么会。”
[你非第一次]
是一定要戳穿我就是了。我恼怒地瞪了他一眼,干脆耍无赖:“约定之时未到,我要去哪里是我的自由。”
赦生闻言神情淡淡,大抵是早就料到了我的行动,在地上留下几个字。
[我与你一同]
我:……
我试探地往旁边走了一步,赦生立马跟上。
我无奈,我想哭,我想仰天长啸,希望有个陨石下落毁灭世界。
“有必要跟的那么紧吗?”
赦生童子偏头不语,却是默认。
“不说话,不回答,这么闷。这咒封之法,确实除你之外无人能用。”我叹气,我认输,我干脆擦擦凳子原地坐下。
赦生更见沉默,抬手摸了摸一旁雷狼兽的头,结果摸到一团蓬乱的爆炸头,手指都顿了一下。
“咳咳咳。”我一把抓回对方的手,顺便心虚地给雷狼兽捋了捋头毛,被白色巨兽不耐烦甩开才继续拉回赦生注意力:“生气了?”
我暗自给雷狼兽使眼色,雷狼兽用一种相当不屑的眼神回看我一眼,去我房间叼走梳子,回赦生道去了,顺便还带走了我藏起来下酒的肉干。好哇,我就说肉干为什么没吃也在变少,破案了!一定就是你这个家伙偷走的!
下次一定要换个地方藏,我握拳。
赦生回首看了我一眼,又指了指桌子上的酒。
“你想喝酒?”我回过神,“难得,你不是向来觉得饮酒误事。”
平日里想抓他喝酒,都会被他拒绝来着,大多数时候都是我和螣邪郎在喝,他在旁边靠着雷狼兽假寐,顺便送喝醉的我俩回去。
[一同]
如是平时我可能会尝一尝这难得的好酒,可惜现在身体不再适宜饮酒,便拒绝了:“不想喝。”
赦生看向我的神色带了几分疑惑和探究,大抵是没想到酒鬼个性的我会拒绝这闻起来就是佳酿的好东西。
啧,这家伙直觉还是这么准。
[你的思绪很烦躁]
“喜、怒、哀、惧、爱、恶、欲,拥有思绪的种族,其身都脱不了七情六欲。”我给他倒了一杯酒,放在他身前:“偶尔保留一点神秘,也是增添生活中的情趣。”
[与你隐瞒的事情有关]
带开话题失败,我一声叹息:“你一定要问的那么清楚吗?”
[是]
“有时候真的很讨厌你这种追根究底的个性。”
[你我之间,不该有隐瞒]
“难得见你这么多话。”如果不是用来逼问我的话,我倒是会觉得很欢喜,揉了揉额头道:“饮酒吧。”
赦生童子还想再说什么,我一把按住他的手,难得服软,“停下吧,我现在不想说。”
赦生抿了抿唇,终是没逼问到底,拿起桌上的水酒一饮而尽。
说起来奇怪,明明小时候我与赦生童子都没有吵过哪怕一次,反倒是那一夜之后……
在那之前,我和他说不上多么亲密无间,却从未有任何事情隐瞒与他。甚至在前往龙狱血池前一夜,他送我的短萧,我亦好好保存至今。
大抵是感到心虚,又或者是感到愧疚,我取出了那把掌长的短萧,置于唇下。
清水本不动,繁枝发岸旁。落木乱水色,深潭照连枝。
萧声清越,伴着恶火炉内爆开的星火声,缓缓驱散两人之间紧绷的气氛。
熟悉的萧声与山道不变的景色重叠在一起,仿佛在一瞬间回到了过往岁月。
*
虽然大多数魔族都好战,但还是有一小部分的魔族有陶冶身心的习惯,会学学人族的乐器,写写诗歌之类的。例如师尊的好友,也就是朱闻苍日,自我小时候对短萧感兴趣之时,他便教过我一些皮毛。
当然,他亦不是此间的佼佼者,教完我皮毛之后,便丢了几本乐谱让我自学。
毫不夸张的说,刚开始学吹短萧的我简直就是个行走的魔间杀器,所到之处群魔退让。只有速度最慢的赦生没跑掉,惨遭我胁迫,勉强留在我身边听我吹奏。后来听螣邪郎说,那段时间赦生连睡觉都要捂着耳朵。
这可怖程度毫不夸张,连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吞佛都皱了眉头。
周围一堆魔那副避而不及的样子让我更加不爽,闹得本只是一时兴趣才学短萧的我,发誓非得要把这个短萧学会不可。
后来多年技艺的磨炼下,我短萧吹的越发流畅,而为了感谢受了我那么多年魔音灌脑的好竹马,我便在能够流畅吹出曲子的那日,向他立誓,不再为他以外的魔吹奏短萧。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旧守持着当时的誓言,没有在他以外的魔面前拿过短萧。
那一日后,亦不曾用过其他萧。
仍记得他送我短萧那日,进入龙狱血池的前一夜。
闯过龙狱血池,受血池龙炎锻骨,对魔族而言是特殊的仪式。异度魔界只有跨过了这一关才会彻底成年,不单指功体提升,还指体内魔骨成型。当然往年内死在这一关的魔数不胜数,只有活下来的,才能被称为魔。
“短萧?”我接过赦生递给我的东西,莫约巴掌的长度,通体木质,刻了雾般曲折的纹路。似乎是被主人握了许久,到我手上的时候还带着赠送者的体温,“送我吗?”
“嗯。”
那时候的赦生未练如今的功法,还带着稚嫩的面容,狭长的眼眸轻微向上挑起,暗红色的眸子让他更添几分凌厉。
面对他难得的赠礼,我微微歪头笑了笑,没有想太多,“你做的?”
“嗯。”好似除了这个回答,再也说不出其他话似的,声音晦涩到近乎刻意,带着一丝不想多解释的意思。
我将短萧夹在指间转了一圈,没说要,也没说不要,轻巧将话抛了回去,“难得你会送我礼物,但是我没有东西可以回报你。”
“不用。”
“无功不受禄,莫名收你礼物总要有个理由。”
赦生收回了偏开的视线,转头直直看着我的双眼,“你不想要?”
被赦生骤然锐利的眼神盯上,我还是有些吓一跳,毕竟他很少对同袍露出这种带有攻击性的眼神。当然也没什么杀气就是了,似乎只是纯粹的不高兴。
我下意识把短萧握在掌中避免因为我呆住而将其掉在地上,“……不、不是。”
他的气息缓和了下来,再次垂下的眼神让我看不出情绪,只能看得出他没那么生气了。
我仔细瞧了瞧掌中的短萧。能看出来制作它的主人非常用心,边角磨得光滑,长期的保养甚至让木质的乐器带了玉一般的光泽度。
这么认真做的东西,大抵是不想让人拒绝的。
我将他方才的异常当做不想心血被浪费,便笑起来去撞他肩膀。
“多谢你的礼物,既然如此,就让我以曲为报如何?”
“嗯。”
一曲乐起,赦生背靠在一旁的树上,而背对着他的我,自然也错过了他久久落在我身上的目光。
那一夜,赦生道里难得的安静,辽阔无声的环境只有自我指尖不断流出的清越萧声,久久,久久。
*
我放下短萧,叹了一口气。
赦生闻声朝我看了过来。
“没什么,只是觉得一晃眼,这么多年过去了。”说着我回头看了一眼沉默的赦生,不忘记吐槽一句:“你却如从前那般,一点都没变。”
还是一样的固执,认定的事情绝不更改,性格硬的跟石头一样。
被我吐槽的魔毫无反应,听此言只是浅浅偏了一下头。
“什么叫我也一样,我可是有成长的。”
“你说我容易被骗?我什么时候被骗过?”
“吞佛?没被吞佛骗过的才少好吧,这明明就是吞佛童子他自己的问题。”
我对着赦生童子呛声几句之后,才发现这个不毛山道只有我一个人的声音,不由得把脸一捂,“为什么我这样都能和你争论起来。”
明明另一只魔都没在说话,所以螣邪郎根本不能吐槽我能赦生吵起来,他只是不说话,但他心思超多的。
他张了张唇,似是无声的笑了一声。
“惨,你现在就可以和我吵,等你咒封结束,不是更能吵了。”
赦生总算给了我一个反应,虽然只是轻轻摇头。
他拉过我的手,在我掌心一笔一划的写。
[折雾]
[时辰将至]
我盯着手心半晌,然后缓缓抬头。
“你写我的名字,我是很高兴,但是你能不能不要加上后面那一句。”
赦生不写字了,但就他的表情来看,大概是说不能。
我好不容易忘记这件事,你为什么要提醒我,你到底是什么血统的魔鬼?
不对,我和他本来就是魔族。
等等,这不是更加意大利笑话了吗?
此刻的我,孤立无援。此刻的我,欲哭无泪。此刻的我,想要逃跑。
赦生一把抓住我的手腕,紧紧攥在手中。
我:……
“讲真的,你是不是有读心术。”
被我吐槽有读心术的魔神情淡淡,一丝都不觉得猜中我的心事到底有什么困难的模样。
既然能猜中我的心事,又为何要屡屡逼我成婚。
封住咒带的双眼瞧不出任何情绪,逼问之人只是淡静的等我的答案。
我瞧着他领子上一圈灰绒绒的披肩,终是没忍住往上一倒,无奈道:“为何非要成婚不可。”
咒带下方的双眼紧闭,他伸手捋了捋我垂在他胸前的碎发,几乎没有迟疑便回答了我。
[执,不容他人沾染]
“那……”那不成婚也行。
话还没说出来,气氛忽然一冷。
我闭嘴了,根本不敢多说一句话。
不过一纸婚约,有那么重要吗?现在这个情况,和没有那纸婚约有什么差别。
魔命都玩出来了。
我下意识碰了碰肚腹。
[时间将近]
“我不想成婚。”我睁开眼睛,终于是吐出这句答案。
四周一片寂静。
意外的赦生却并没有生气,呼吸清浅,在等我下一句回答。
“不想就是不想,原因有那么重要吗?”我咬牙,干脆破罐子破摔,也不介意说的更多:“魔族本就非循规蹈矩的种族,有没有成亲,重要吗?”
[是]
他这样坚决的态度让我更无法回答。
我身形一动便想起身,无奈腰被死死压着,动也动不了,逃更是不可能。显然我今日不给出答案,他绝不会善罢甘休。
其实说起来也不是多大的事情,但是我实在是说不出口。
一开始拒绝只是我觉因为一夜的情事就成亲未免太夸张,但随着事情越拖越久,拒绝的理由便更说不出口。
那个理由……理由……我实在是……实在是……
我把脸埋在赦生肩上的毛绒绒中,呜咽一声,干脆装死。
我不想承认,我不想说出口,我真的不想说!
要不是被按住,我现在已经想倒在地上打滚耍赖了。
[三日之期已至]
虽然魔从不在乎世俗的看法,行事以自己心中的正义为标准。但有一点却是每个魔族共通的原则,那就是信守诺言,我也不例外。
我颤颤巍巍地松开手,终于认命。
“我不好意思。”
赦生:……?
话已说出口,事到如今我是一点顾忌都没了。不但破罐子破摔,甚至连桌子都掀了个彻底,自暴自弃道:“我就是不好意思在众魔、在同袍的围观下成婚,一定会被调侃,会被当话题津津乐道说个几百年的。”
无论是一夜|情后成亲,还是因为怕被调侃所以迟迟不敢成亲,无论是哪一点我都不想承认!
一定会被师尊、螣邪郎和吞佛童子几个缺德魔来回嘲笑。
我不要。
我不能接受!
不得不将这件事宣之于口,我悲愤欲死,若是现在有个洞,我怕不是都能钻进去。
更勿论现在连魔命都闹出来了,增加个奉子成婚的理由,只是更增加了一个笑点。
我……我……我脸都丢尽了,魔的傲气尽泄不存,我不想呆在异度魔界了。
四周静的落针可闻。
一个肘击猛撞赦生腰腹,他下意识回手,我趁机脱离桎梏化光冲进房间,用被子把我自己盖了个严严实实。
“我没脸见魔了,我要叛离魔界,我要去人界出家。”
被子外传来拍打的力道,赦生童子大概想说什么。但此刻的我什么都不想听了,只想静静的在棉被的世界呆到天荒地老。
我是什么都豁出去了,反正再丢脸也不会丢脸过刚才,干脆将一切统统承认。
“我……我还有孕了。”
这下连被子外面拍打的力道都彻底消失,稍过片刻,赦生扯住被子,干脆利落猛力一掀。
他神情平静,甚至平静的有些过分。
[说清楚]
我失魂落魄,卷着残余的被子,将女后的调令、吞佛童子的话语一一告知对方。
赦生从头听到尾,中间时不时拍拍我的背作为安抚,直到听完所有过程,才拉住我的手把脉,接着在被子上写下四个字。
[你被骗了]
我:啊?
7.
“吞佛童子!心机吞!你给我死来!”
吞佛童子侧身轻避磅礴刀气,任由争锋将桌椅掀翻,“哦,汝怒气冲冲所为何事?”
“你竟然敢骗我,你今日死定了!”
“吾只是提醒汝不该讳疾忌医,是汝弃魔医不用,偏信人族。”
这么说来他确实从头到尾都没说我怀孕了,且请来也是人族的大夫。更勿论人族本就害怕魔族,就算号出了什么,也不敢据实以告。
但这也不能证明他没有故意误导我,这家伙根本就是故意。
“啊啊啊——我一定要杀了你!!”
打架是向来少不了螣邪郎一份,更何况打的还是吞佛。霎时长枪持手,二话不说加入战局。之后又因战圈扩大波及到了其他魔,结果就是银鍠黥武、华颜无道、元祸天荒、魔刺儿、黄泉吊命和别见狂华一起加入魔族大乱斗,其声势甚至惊动了阎魔旱魃,最后除了大乱斗开始就脱离了战圈的吞佛以外,其余魔一个没逃掉,统统被抓起来到魔殿受训兼挨骂。
朱闻苍日自远处山道遥遥围观兼喝茶:“真是热闹得我都想去参加一手。”
伏婴师:“这位时常看不到的主君,你应该先担心异度魔界的赤字吧。”
朱闻苍日:“哈,这事情,现在可是你该操心的啊,伏婴师。”
至于赦生?他去找补剑缺商量婚期去。
除吞佛和赦生以外的魔将都受伤的世界达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