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的睡前祈祷竟意外地成了真。
暴风雨在睡梦中安稳度过,第二天的的确确是风平浪静,阳光明媚的一天。
祈祷的时候,阿尔并没有多想,她只是想偷点懒,以她的小身板,实在捱不了又一场暴风雨。故而她也没有料到,风平浪静,阳光明媚的一天居然也能够是暗潮汹涌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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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的“座谈会”中,人鱼常是水手们有意无意提及的暧昧对象。
除了幻想人鱼曼妙的身姿,他们往往不吝下流话,野心勃勃地谈论着许多“征服”人鱼的计划。但是当甲板上真的出现了一条人鱼后,一条与传说大相径庭的人鱼,他们惊人一致地闭口不言,过去的“雄心壮志”宛如见了鹰的兔子,瞬间无影无踪。
灿烂的阳光把甲板晒得滚烫。人鱼卧倒着,长长的红发把它遮得严严实实,隐隐约约散发着一股海水的腥味。
人鱼身上的一些鳞片已经干燥脱落,隐约渗出黑红色的粘稠液体。它的状态非常差,但依旧倔强地时不时发出一声嘶哑的低吼,吼叫的间隙越来越长,听起来愈发像恶鬼。
爱德华·斯皮勒不耐烦地皱起眉头:
“它都快晒成干了!还能怎么攻击人?有什么不敢的?”
只敢远观的水手们听了大副的话依旧不肯上前,大多数都垂着头,摆出一副无奈沮丧的模样。
“大副,不是我们不敢。”裴吉扁扁嘴,“小汤姆他表哥被人鱼抓伤了胳膊,第二天胳膊就不能要了,现在只能回家种地。大副,我们都想多在船上干几年,攒点棺材本呢!”
爱德华的眉毛皱得更紧了,裴吉的理由实在不好驳斥,但好不容易捕上来的活人鱼也绝不能就这样让它死了。他心烦意乱地看向一旁畏畏缩缩的小汤姆:
“真有这事吗?”
“是……是的,大副先生,我表哥……他是这么告诉我的。”
小汤姆一对上爱德华便慌张起来,说话也变得磕磕绊绊的,连看爱德华一眼都胆战心惊的,完全不敢与他对视。
“情况根本不同,我们这条马上就要晒死了,它哪有力气抓伤人?”
大副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只要你们做好防备,就绝对不会有事。”
水手们面面相觑,依旧没有人肯应下这份搬运人鱼的差事。
“活人鱼和死人鱼可不是一个价格。”
大副的脸阴沉沉的。阿尔看到约克对着裴吉无声地说了一句话,她会读一点唇语,他说的是——“那咱们也不会多得几个子儿。”
阿尔悄悄在心里附和,以斯皮勒父子的吝啬,顶多给他们的晚餐多添一道荤菜。
“难道你们就愿意眼睁睁看着它晒死吗?那可是一条人鱼!有多少人能亲眼见到一条活生生的人鱼?你们居然没有一个站出来——”
还在幻想中揣测那道荤菜会是什么的阿尔,忽然就感到后背被人重重一推,她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便听身后的巴洛大声地喊道:
“大副!阿尔站出来了!”
被强行推出队伍的阿尔立时睁大了眼睛,他们故意不给她辩解的机会,争先恐后地撒起谎,气势汹汹地把她高高地架起来:
“阿尔,你果然是个讲义气的好孩子,怪不得大副一直看重你!”
“女神啊,我刚才还想着站出来,阿尔,这次你可得替我好好表现。”
“还是没家没业的小伙子勇敢、有志气,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像我们这种有儿有女的,比不了比不了!”
……
水手们的无耻再一次超过了阿尔的想象。
她尴尬地站在人群之外,大副欲言又止地看着她,他此刻的神情既熟悉又陌生。
阿尔曾在父亲的脸上看到过许多次,每一次父亲都会紧随其后地说出那句她最为痛恨的话——“阿纳斯塔西娅,你只是女儿。”
阿尔深吸进一大口空气,不太新鲜,酸臭依旧,毕竟这里站着许多水手。
“让我来吧,大副。”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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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还在甲板上张牙舞爪的人鱼由于缺水完全失去了威慑力。
它现在一声也叫不出来了,可谓是奄奄一息,甚至用“奄奄一息”这个词来形容她都是一种美化。它依旧趴卧在甲板上,但比起“生物”,它确实更像大副口中的鱼干。
因而搬运人鱼比阿尔想象中轻松许多。
失去了绝大多数水分的身体干瘪轻盈,阿尔甚至觉得同样体积的真正鱼干或许还要比怀里的人鱼更重一些。
她把它抱在怀里,如此近的距离也完全感觉不到它有呼吸之类的生命体征。阿尔不知道大副和船长是怎么确定它还活着的。
那条曾经比祖母绿还要浓郁绮丽的鱼尾从她的手臂上死气沉沉地耷拉下去,像一块褪色的滞销布匹。
阿尔还记得昨晚它用鱼尾拍打甲板时的嚣张凶狠。谁能想到不过一夜的功夫,怀里的这条人鱼就变得如此狼狈衰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