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叶托乞儿带来的亲笔信,与“三绝神医”的拜门帖,二者同时递到了梅冷峰案前。
来叩门的乞儿们,是前所未有的“贵客”,他们不止携有梅初雪给的鹰绒,还有梅冷峰亲手为梅叶篆刻的独一枚的真迹“冷”字牌。乞儿上午方随绮娘的马车抵达临邛镇,下午便由骑手们快马送至梅林。
而那拜门帖,书写的是复古隶体。较之其方正朴拙的字体,帖中自荐之口吻,则要轻浮许多:
来人自称姓“宝”,名“夕篱”,来自“花海万华派”,益州人送名号“三绝神医”。他宣称,六天前,他在万里桥边,与梅叶话别———
梅冷峰将案上其他书信推到一边,吩咐人去把“三绝神医”带进来。在每日繁忙公事的片刻停歇中,梅冷峰再度拿起梅叶的亲笔信,字迹必然不假,内容却过于简短:
“安好。不归。园地一切照旧。”
梅冷峰从这短短两列、区区十字里,读出了梅叶对自己的信任,也读出了一些异常,字迹分明是熟悉的、确凿无疑的,却让梅冷峰感到有些陌生。
当梅叶回乡探亲未能按时归来、梅冷峰提笔预备飞信催促梅叶的时候,梅冷峰这才意识到,他和梅初雪对于梅叶进入梅林以前的过去,他名为“目莲”时的在成都七年的童年时光,仅仅知晓一半。
梅叶给他二人讲过成都里幽长狭窄、迷宫一样的深巷,讲过他家院中樱桃树上他至今不知其名的怪叫的鸟,讲过他母亲酿的樱桃酒,但关于他自己,梅叶从来不讲。
梅初雪七日前从成都独自归来,在闭关前,他仅回复给梅冷峰一句话:“梅叶活着,他开悟了。”
门外“三绝神医”已带到,梅冷峰将梅叶的亲笔信收好。轻叩桌案两次,门扉自行打开来。三绝神医进得门来,不言不语,径直走到梅冷峰桌前,递来一张青色竹皮。
竹皮颜色极其新鲜,放佛刚从竹竿上剥下来,竹汁清晰可闻,还掺点淡淡鱼腥。二指宽的竹皮上,刻满了浅白色的、米粒般细小的字:
“初雪擅长、并且钟情于剑……师父不仅是剑神,吹笛亦是一绝……
“我擅长……其实做这些事,明明很简单……我喜欢……我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
“万岁至今仍恐惧着园地以外的世界……双甜最恨别人看不起他……
“我讨厌……我也无甚讨厌的……我……我好饿……”
字迹必然是梅叶亲笔。
梅叶一向习惯写小字。乞儿带来的梅叶亲笔信,纸上字迹,较之梅叶从前书写习惯,字体要大上三倍有余;而这竹皮上的浅白小字,不是用墨书写,是用内力“刻写”上去的———
以内力在易裂的细竹竿上刻写蝇头小字,与以内力剥撕竹皮,二者用的,皆是同一种“精妙”内力。
梅冷峰放下手中镶有碎金小星的紫毫笔,将其搁置在玉山笔架上,潜伏在书房四周的暗影,随即退散。这是梅冷峰在向对方表示他的友好态度。而对面那双好奇而愚蠢的眼睛,不知是真单纯、或是故意显摆,他视线所扫过的地方,皆设有机关暗器。
梅冷峰拿起手边一只造型拙朴、做工粗糙的石质镇纸,轻轻拍响桌面:“宝夕篱,看够没?”
夕篱绝不废话,开门见山道:“梅叶同时开悟了心海与万华冬功……”
听见这一位“三绝神医”,评价梅叶是“天赋卓绝”,梅冷峰稍稍放下了心。
“万华冬功洗去了梅叶脸上的胎记……”
梅叶脸上没有了胎记,这当是一件好事。神秘的第四朵梅花,本就不该隐身于一方小小园地。梅冷峰一边盘算着如何让梅叶在江湖上盛大登场,一边又不免疑惑,按理说,无论梅叶如何改头换面,梅初雪都不该认不出梅叶———
不,梅初雪一定认出了梅叶。
梅叶竟不愿随梅初雪回来?
梅冷峰以他闻名江湖的“三端君子”的见多识广、品好题美的犀利眼光,看向桌案对面的长竹竿:
长得极高,几乎能与云千载比肩;
脸生得不怎么雅致,鼻背太突了些,便显得整张脸也凸凸的,看上去颇似狗和狐狸那样嗅探不停的、像虎狼兽类一般用以进攻噬咬的前突的吻部;
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瞳仁略无杂色、湿黑到近乎异常,眼中空有钝滞亮光,却乏生动之灵性。
但偏偏是这么一根虚有其表、无一能及梅初雪的破竹竿,梅叶独独与他,说了许多心里话:
“梅叶想去江湖走走、看看。他往南去了,他说要去安南,看白象将军。”
梅冷峰心中暗道:果然是梅叶。
很好,梅冷峰展望着梅林未来的崭新一景,继云鹰之后,血梅崖之下,即将奔驰过洁白象群。
接着,夕篱一一向梅冷峰阐述,他为何要回来:
“首先,我一定会分享给血梅崖有关冰元虫的制作和使用方法。”
向三绝神医赠予冰元虫之事,梅初雪事先未曾与梅冷峰商量过。梅冷峰不会同意。他不追究这根破竹竿妄闯血梅崖,已是给了“花海万华派”一个面子。
“其次,我同你一样,我也很好奇,我们花海万华派,和你们江湖万华派,究竟有何渊源。
“最后,我是医师。梅初雪竟会出现内力遽然消褪的情况。这种异常在我看来,很危险、很奇怪。万华功法乃我师傅独创,不该出现此种异常。”
梅冷峰听懂了夕篱的言外之意:
“你师傅、宝子衿、包括你,你们修习你们的万华功法时,从未出现过内力莫名消褪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