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初雪垂眸看着脚下奔流不息的江水。
他什么也没想,只是发呆、休憩。
“梅——初——雪!”
陌生又熟悉的呼唤声,遥远得仿佛是从飘渺的梦里传来,梅初雪下意识掐住了左掌伤口处的嫩肉,疼痛的感觉清晰传来,他自然不是在梦里,也丝毫没有中了迷药、或者进入幻阵的迹象。
“我是——宝——夕——篱!”
这一次,脚下流水传来非常明显的异动。
原来是将内息灌入江中,通过流水传递声音。
此种传音方法并不罕见,但其声音里残余的内力,却让梅初雪感觉万分熟悉;梅初雪看见一点黑斑自远方江面显现。水中传音,持续逆流而来:
“首先!是我先发现的你!然后你再发现的我!”
“其次,你感觉得没错!我,也用万华内功!”
“最后,你帮我一个忙,我就和你比剑!”
梅初雪闻言,便继续“站”定在江心。脚下向东奔流的江水,不曾将他往前推动一寸。足掌真气近似本能地托举着他、漂浮着他、固定着他。此乃一种极高的“静”之境界。
而以江水传音的那人,则展示了另一种极高的“动”之境界:东方江面那一点黑斑,以世所罕见的超人速度,朝梅初雪疾速飞来。
梅初雪每眨一次眼,那黑斑便扩大一圈。
黑斑变成了浮水蜉蝣,蜉蝣变成了飘浮萤火,萤火变成了飞鸿一影,影子变出了身子和人脸。
“出来了!要出来了!”那人嘴里大喊着。
一张快乐笑着的脸,瞬间放大至梅初雪眼前。
偏偏他距离又掌控得这样好,足下真气恰恰好踩入梅初雪双足真气领域的边缘,似触非触,
恰好让梅初雪切实感受到那一股微弱的同源同宗的熟悉内力——确是“万华”无疑。
“给你!”夕篱拿起梅初雪的左手,拨开他手指,往他手心里,小心翼翼放了颗蛋,小小的,斑斑点点的;薄薄的蛋壳,已经绽出了数条蜿蜒缝隙。
夕篱一一合拢梅初雪的手指,使其握成半个拳头,以护好手中的鸟蛋。夕篱向梅初雪承诺道:“你放心!我一定回来接它!我一定依约和你比剑!我一定在你寻我之前,先找到你!”
夕篱向旁滑出半步,这才点水起跃。
他滑远时,动作微乎得不曾干扰梅初雪足下凝聚的真气;他点水飞离时,他足下真气几乎没有改变江面的水流波纹,他身后长竹竿的竿尾,一路飞来,干燥如初、滴水不湿。
此实乃“动中有静”的高阶示范。
夕篱已飞远多时,霍远光才迟迟追来。
霍远光看清是梅初雪后,立即停了下来。他与梅初雪离得很远,距离算是安全,他试探着问:“你在等梅冷峰么?”
“他该是去了墨荷坞。”
霍远光一愣,梅初雪竟然是在给自己指路么?
梅初雪竟然知道梅冷峰下山,是与自己汇合谋事?霍远光怒道:“果然!是梅冷峰告诉了你庾无葛的行踪。”
梅初雪平日足不下崖,双耳只闻冰与剑;剑神梅傲天较他首席爱徒,有过之而无不及。
故崖下诸务,实际由梅冷峰全手掌握。且崖下梅林子弟又唯“大师兄”马首是瞻。江湖人尽皆知,那个梅初雪在同门中,受到极度孤立;而剑神梅傲天,是唯一的不知情者。
当霍远光接到茶肆老板娘后续来报,说梅初雪寻至茶肆与庾无葛比剑。霍远光彼时无论如何都想不通,他霍家人头彩雀都须费劲周折才能查清的秘密镖途,久居雪顶、孤立无援的梅初雪,如何得知?
答案简单到不像真的:梅冷峰告诉的梅初雪。
梅初雪说:“我能控制好剑气里的寒意。”
“嚯!他是什么都告诉了你?”
梅初雪短短淡淡一句自信于其剑术的话,更使霍远光震惊不已。这梅大师兄打的甚鬼算盘?梅冷峰表演这一出师门情深,妄图有何收益?
而这“削人手指”的“冷血梅花”,竟提醒他:
“你靴面湿了。你追不上他。”
“他浑身已经干了?”霍远光愈发震惊。这破竹竿到底什么来头?明明见他浑身湿漉漉的像条大水草似地从船底下蹿出来,结果他一边逃,一边还有闲心余力来烘衣服?
茶肆老板娘的传信里也说了,梅初雪主动去问询过那竹竿,难不成,那破竹竿,真姓那个“宝”?
霍远光干脆直接问:“你与那宝竹竿相识?”
“……”梅初雪足尖一点,径直离去。
霍远光恼得直朝那翩然背影,用嘴怒发无形毒针:“咻、咻、咻咻咻!行!你傲!我走也!”
等霍远光姗姗赶回舟船时,夕篱早绕回来了。梅冷峰留守在船上,夕篱没能一睹“冰元虫”真容。
但夕篱犹自开心。
气味会消失,但扬州不会,邛崃山更不会。
与其去和一个越活心越狠、对自己孙儿都要捏着藏着的“人精”斗智斗勇,为何不直接去到那拥有“无穷无尽”冰元虫的血梅崖,动用自己的灵犀智慧,比郎中更先解密冰元虫的制毒及解毒方法呢!
夕篱自信握拳,掌心里,有江风吹过的微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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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点之间,直线最短。
梅初雪不乘船、不骑马,他时而飞跃于汹涌江面,时而腾跃在连绵丘陵与起伏树巅,时而风一样拂过人家的屋顶和楼檐,一路笔直地朝西飞去。
从邛崃到江夏,在这条梅初雪来返了数十回的直线上,大多数时候,他脚下,是山和树。
足下真气近乎本能地粘连、释放,粘连、释放;身体近乎本能地精确驱动着每一处肌肉,脑子近乎本能地计算好树梢与树梢之间的距离。
梅初雪眼中,映着近处和远处的绿、深的绿和浅的绿,他就只是看着,心中什么也没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