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胆!竟敢讽喻陛下!”一嗓子尖利失声的叫喊,喊得场中满庭公卿悚然而动,纷纷欲起身请罪,而忽地屏风一转,一书生模样的十九少年正迈步行走于宴州山河之上,七步走完即持卷点山河,将脚下山脉水源用他自己手中握有的书卷来一一点亮,而那卷丛书,上刻着祖皇帝尚未成储君之时最爱的书目字眼——《江离》。
绘九州之江河山脉,析天下之离索成因,故名江离。
复抬眼,那天上星子已补位齐全,宴州重获新生。
众臣子默而不宣,皆知悉这个不知名姓的少年人,便为当今天子,而如今的这扇白玉屏风,其歌颂功业之喻言不剖已明——想必是,有哪位家中应急亟待解决人命官司的大人,上赶着来拍皇帝陛下的马屁。
不然,何来这普天之下万金也难求的宴州暖玉之一寸一毫,况暖玉素为天家贡品,偌大一块便极费人工,去年,宴州不过贡来五块如斯大小的璞玉底子而已,除却去年圣懿太子生辰当日,陛下因赏其监工青州之粮所有功,所奖掖了四块......
想到这四块美玉,众卿心中乍然一惊,皆默然闭口。
天子观玉由愠怒而转喜,此时先圣懿太子云宜从旁窥见帝王面色,一展广袖,急命第二扇屏风转出,命手下舞姬旋入第三扇......
下首忽地爆出一声:“好!”
接着,喝彩声不绝于耳,祖皇帝观之大喜,眸中那点熠熠明灭的光华忽地闪了闪,将一切心语闷在不言中,扶座安坐,与众卿举杯。
镌绘着祖皇帝得封太子之故事的第三扇玉屏应圣懿太子振袖之破风声而出,而天子愈加欣喜,众卿却愈加沉默不语,唯上首观画的太子爷与皇后言笑如初。
颜鹄酒过三巡,望水墨而兴叹:“父亲,这青州......”
“慎言!”颜史即刻截断了他的话,侧耳叮嘱道:“天子近前,万事宜须谨慎,况此事事涉当朝天子,如你我今日手上没有实证,那便是枉诬上尊,此事不可为。”
天家的酒,青底澄澈犹如雨后山间的竹笋,饮之清冽闻之甘醇,令人观之欲醉,可三日前颜府中由青州百姓手呈上来的一盏浊酒,入了颜鹄之目,史官之眼,颜史官当即拍案道:“竟有此事!太子受命于天子,专为理政青州之民生而去,如今......”
朱门清沽酒,贫家白布衣。
那禀告之人上前说道:“青州有地三千里,可与皇城那可是九万里之遥,百姓们苦不堪言,却没有这个银两可以入京告御状,年前颜史疑青州之粮食价钱有异,故微臣受命前去,竟查出太子殿下以次充好,将青州民粮以砂石混粮相易,使百姓食服泥尘......”颜史官着目于那人之眼闻之剎然通红,却追问道:“如何?!”
颜鹄跟在父亲后头,立在书案后,听人讲道:“哀鸿遍野,沿街鬻儿卖女之事常有发生,如今因长期食服砂土,已有人死于非命,更多的人......染了疫病仰躺家中,却无钱医治......而贫者愈贫,上位者却依然顾着天子三日后的寿宴庆典!”
“青州久乃富饶之地,天府之乡,何以竟如此!!!”彼时颜史发问道。
朝官低眸应道:“天府之国,若天子不理百官不顾使民自生计,自给自足,或许无征无疫,便可以颐养天年至死方休,可如今......圣懿太子贪腐......”
颜史极缓极缓地将头摇了摇,复沉声一阵:“不宜宣张,三日后即为陛下五十寿诞,皇城禁入,此时纵青州民众快马加鞭,亦不能进言,你我......反而会因激进谏言而被指污成存心拉太子下马的弄奸谋臣,齐极,你且罢此议。”
“且罢此议?”颜鹄醉中嗤笑一声,想百姓之粮米犹如救命之水火,而此间笙歌管弦之声起伏无绝,渺然如仙,忽地嗤笑出声道:“从何相议呀......!”
嗤笑罢了,又饮一觞尽。
第四扇......则是祖皇帝身登大宝,登玄武九十九级金阶之上,与候在玄武门正匾之下的颜皇后双手相携,将国玺凤印举过眉眼,寓意举案齐眉的当年之风采。
颜皇后眉目间,堪见流转的九色华彩铺金光,而象征皇权的妄极山顶上云蒸霞蔚,有九尾彩羽的神鸟旋翔啼鸣,其尾羽坠巫山之玉,映入颜皇后喜悦飞扬的眉目神光里,反而衬得人仿佛是天降的神佛一般,慈悲普世。
而皇帝在一旁,肃立威严,端然如同人间的判官,黑目冷峻,又仿佛雄姿勃发的鹰隼,拔帝剑于高阙,指斥向苍生。
“儿贺父皇知命之喜!”屏风背后,是镌刻有“江山千秋”四字的墨迹浮雕,堪堪如山背刻骨,削白玉于无形,众姬将“江”“山”“千”“秋”四字并前推入帝王眸中时,皇帝眸中乍现的精光露出难以遮掩的瞬时欢然。
太子云宜敏锐地捕捉到其父皇眼底的欢喜之色,便顷刻令府中长养着的诸位舞婢们散场,等舞姬们如流云般退却后,方敛起一身广袖,上前跪贺道:“儿臣云宜,谨以此礼恭贺父皇江山万年,国祚千秋。”
因是家宴复国宴,百官相聚,却并非大丧大喜之时,故天子特赦群臣皇子们务必要恪守朝堂规矩应衬礼制,恪服官服的礼法,许着身正式一点的常服觐见贺喜。
圣懿今日所穿的,乃是一身大红色正色的通身长直褂,腰束一线半根小指粗细的鎏金绳索,外披着如同衮服材质的硬质褙子,却做得正式合宜,不比穿在女眷们身上软糯,又复以金冠、金带向映,头戴着一根赤金足重的云蛟鬓钗。
若抛开青州粮食之事不去细想,此太子为父解忧为国担繁,如此精神之朗朗少年,青葱玉树,真可谓流光华彩,正当时。
“儿臣同请母后慈安,”圣懿太子,当今颜后所出之第一子,低眉俯首,起身后复跪定于皇后玉座之前,仿佛一只安静的雏燕般,乖巧拜礼道:“望父皇遂心顺意,母后凤体安康,您二位鸾凤和鸣,阖宫长宁。”
皇后悦然于目,看太子自青州远境归来,思子之心每增,如今终于见了这“煜然如初”的太子爷,自然欢欣无往,下座急忙牵起太子的手,临近帝子座旁,盈盈一拜道:“臣妾是三日不见,思如三年,如今宜儿终于归朝,快让你父皇看看,这三月不见,是否是长了本事,概当'刮目以看'了。”
皇帝进前,站起身来架起一副宴州贡来的西洋眼镜仔细看,待真正一条一条地数清了二皇子额上究竟新增了几条小皱纹,乐道:“还好,没怎么瘦,入座吧。”
帝王肃然之声降下,太子云宜即应声离去,将入座前,忽听他父皇说道:“此去青州一路可好?”
云宜忙站起身,应道:“青州多粮,然而良田始终不受皇家规制管束,儿臣此次去青州,一是将这些粮田账目整理成册,二是挨家挨户地登记了百姓户籍,免得有所疏漏,三则......”
祖皇帝抬手,免了他的奏报:“且免言议,今日不议国事,”听着二皇子奏议的一切舒心,不免欢欣又说道:“权且当今日家宴,朕与众位公卿,同举一觞!”
百官觥觞以喜,皇子就坐,筵宴开箸。
待天子夹了一筷子鱼肉入口,太子方才动筷,皇后看着儿子吃席,欣悦一阵,反倒比位份更低的白贵妃用膳更晚些,紧接着百官公卿依礼法次序敬酒,复得天子许座,落座,方才人人执箸动筷,其下嫡出子女并妻妾,这才大嚼小口地真正敢吃起来。
颜史看颜鹄自顾喝酒,却从不动筷,虑他如此下去唯恐伤了脾胃,着了一筷子雪白的蒸鱼腹安置在他案上冒尖的那碗白粟米饭上。
久之,众宾食足,皇后放筷,原本看向众位公卿是否食飨一足的眸心忽而一转,右向颜鹄父子道:“久闻三月前鹄儿放浪形骸,邀了一干无名之山林野士清啸于御苑侧山紫竹近旁,与众人饮酒赋诗,臣妾觉得正合此景。”
天子转眸,看着皇后惊异道:“竟有此事!”
皇后娘娘泯然一笑,刻意压低方才翘起的唇锋,道:“鹄儿于皇家中无甚建树,可在山林之间那帮文人丛中,却得了一个'玉鹄公子'的雅号,臣妾久闻之诗文,今日方才得晓红呈上,给予尊上御览。”
皇后言讫,跟在她身后的一名红杉女子即刻出列,将颜鹄从前在林间所作的一曲洋洋洒洒的《京都风物赋》压在白玉板上,谨慎地迈着小步子端上御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