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正闲扯着,楼下突然传来些动静。
钱浅迈出房门向楼下去看,见夏锦时表情阴戾,盯着面前的几个店员,握紧了拳头。
而她的脚下,酒楼的食盒翻倒在地,浓油赤酱的颜色脏污了地板。
一个店员朝夏锦时怒骂道:“一个罪籍,竟隐藏身份在这坐起了掌柜,好大的脸!”
店里的其他人也开始小声议论纷纷。
“夏掌柜是罪籍?”
“你来的这么早,你也不知道?”
“不知道,这才听说的。”
“东家呢?找东家去!怎么能留下这种人在铺子里!”
她们一抬头,便看到楼上的钱浅正抱着双臂冷眼看着她们。
钱浅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所以心里并不慌乱,用清冷不带温度的声音质问道:“我倒不知,大瀚哪条律法规定,罪籍不能做掌柜了?”
议论纷纷的店员和裁缝们顿时一静。
钱浅边下楼边说:“锦绵阁用人不看出身,只看人品和手艺。若诸位觉得,在这与我们共事不痛快,今日便可结账走人,另寻其他去处,铺子绝不会克扣半分工钱。”
先前对夏锦时出言不逊的那店员难以置信,愤怒发问:“东家竟要为了这样的低贱罪籍,让铺子里其他人走?”
钱浅停在最后一节楼梯上,扶着栏杆居高临下地说:“夏掌柜不仅是锦绵阁的掌柜,她还是锦绵阁的半个东家。我不知你觉得自己哪里高贵,但若是罪籍身份让她低人一等,那东家的身份能让她高你一等吗?”
众人愕然瞪大眼睛,那店员也是说不出话。
钱浅扫视众人继续道:“可据我所知,夏掌柜从未对你们任何一个人说过她东家的身份,更没拿掌柜的架子和派头欺辱过你们。那么她,哪里低贱了?”
那店员又吵嚷道:“东家又如何?谁愿意给一个罪籍东家做工!”
钱浅目光一沉:“锦绵阁开店两年多,工钱高于其他成衣铺,月钱从不拖欠一日,逢年过节都有过节银。铺子还自行按洛家的规矩,给了大家休沐假期。你们扪心自问,锦绵阁待你们不薄吧?如今吵吵嚷嚷是何道理?”
钱浅盯着那闹事的店员,鄙夷道:“你平日里夏掌柜、夏掌柜叫得亲近,如今仅仅因为一个罪籍身份,就要否定夏掌柜的为人、否定她为大家所作的一切。如此见风使舵、不分好歹,低劣实在品行,不符合锦绵阁的用人要求。你,被解雇了。”
“你……!”那店员满脸通红,却说不出什么话。
钱浅环视诸人,朗声问:“还有哪位不愿留在铺子,还请一起站出来。放心,共事一场,月钱和过节费会照样发下,一分都不会少。自此山高水长,各自珍重。”
那店员质问她:“若客人们知道这铺子的掌柜是罪籍,你以为还会有生意?”
钱浅轻觑她一眼,无视她对众人道:“打算留下的,日后不准再将此事挂在嘴边、写在脸上。锦绵阁上下堂堂正正做生意,上无愧于朝廷,下无愧于百姓。我们对所有客人一视同仁,也从未克扣过诸位半分,我们不欠客人的,也不欠诸位的!”
大家互相看看,个别人面露犹豫之色。
毕竟铺子待遇是真的好,夏掌柜好说话、东家事儿也少,所以一直以来店里人员变动都不大。可这如今才知道,竟然一直与罪籍一同做事,而且掌柜还是罪籍,心里有些不舒服。
那店员见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觉得自己像是被架在火上烤,回头问:“你们真能接受与罪籍共事吗?”
没人回应她,她又看向一人问:“娟儿,你跟不跟我走?”
名叫小娟的裁缝说:“我不想走……夏掌柜平日待我们很好啊!”
有人附和道:“对啊!夏天给我们买西瓜,冬天还给我们烤红薯吃。”
“是啊!不能因为一个罪籍身份就一杆子打死所有人。夏掌柜为人如何,大家都看在眼里,相处这么久,大家都不是瞎子啊!”
钱浅淡淡地扫了一眼所有人,“诸位不用互相劝说。想留下的收拾一下铺子,下午不营业了,提早放假。想走的随我到柜台结账!”
最终,铺子只走了那一个店员。
钱浅给她清算好银钱,那店员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拿了钱就走了。随后她又给店里其他人发月钱和过节费,没留意沈望尘悄悄从后门出去了。
店里的人都领了钱走了,夏锦时看着空空荡荡的铺子,声音苦涩:“我终究还是连累了你们。若此事宣扬出去,铺子的生意怕是要就此毁了。”
钱浅安慰她说:“没事的,大不了换个名字、换个铺面,重新开店就是了。”
“哪用那么麻烦!让她不敢吵嚷出去不就好了?”沈望尘再度从后门进来,笑得漫不经心。
钱浅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这么多人、这么多张嘴,哪里是能靠吓唬就能管用的。”
沈望尘来到柜台前,“谁说就是吓唬吓唬?你忘了,锦绵阁的大东家钱绵绵,马上就要成为裕王妃了。裕王妃的铺子,谁敢胡说八道去?至于店里的这些人,更不用担心,铺子生意不好对她们没有好处,自是不会乱说的。何况,有王妃的名头在前,就算人们知道铺子有个罪籍掌柜,又算得了什么呢?”
钱浅一想也有道理,拍拍夏锦时说:“你瞧,都不是事儿。”
夏锦时心里好受了些,但声音仍有些闷:“我还以为,你会不让我再管铺子了。”
钱浅大着胆子去摸摸她脑袋:“生意而已,哪有你重要?就算最后没了生意做,咱还可以把铺子租出去,靠收租子活着。成日就只吃喝玩乐,岂不快哉?”
“胆儿肥了?想死是不是?”夏锦时佯怒,一巴掌拍掉她的手,眉眼却舒展开了。
“真暴躁!”钱浅假嗔,拎过酒楼的食盒递给沈望尘,“郡王留下来一起吃吧!这么多菜,别浪费了。我俩收拾一下,你先把菜放炉火上温一温。”
“小的遵命。”沈望尘调笑着接过食盒,先一步上了楼。
*
二人正收拾着铺子,突然有人进了店里,夏锦时习惯性扬起笑脸:“对不住,今日……”
钱浅注意到夏锦时声音戛然而止,脸上的笑意也在顷刻间消失得一干二净,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来人身披玄紫色披风,衣上皆是金银线所绣的花纹,在光线下若隐若现地闪着光。最难得的是她肩颈处那半臂宽的紫色皮毛,也不知是什么动物的毛,油亮的光泽衬得来人更显贵气天成,叫人不敢逼视。
钱浅走出柜台,轻轻施了一礼:“见过皇太女殿下。殿下来的实在不巧,今日起铺子放假,做不了衣裳了。”
太女近侍卫莹闻言,语气满是讥嘲:“真是笑死人!你哪来的自信,居然肖想给太女殿下做衣裳?罪籍碰过的东西,太女殿下连沾都不会沾的!”
钱浅眸中闪过一抹精光,立即就明白,夏夏罪籍身份被她们故意爆出去的。
她不知对方的敌意从哪来,但既然对方已然表明来意不善,她也懒得虚与委蛇。
钱浅抱着双臂靠到柜台前,似笑非笑地说:“那恐怕你得把你和你家殿下的脚砍掉了。这铺子的每一寸墙面、地面,罪籍都碰过。”
卫莹立刻变了脸:“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对殿下不敬!”
钱浅噗嗤笑出声,讥诮道:“哟,大瀚律法还有大不敬这条罪名呢?我读书少,你倒是给我讲讲看是哪几条、哪几款?”
“你!”卫莹暴怒,但嘴皮子却跟不上,不知该如何应对。
皇太女王宥知立在一旁,脸上的傲然之色终于有所松动,开口道:“钱姑娘好胆识,倒叫孤,刮目相看了。”
她眼中的探究之意令人不快,钱浅直截了当地说:“我不稀罕殿下如何看我。但殿下总不会无缘无故来闹这么一出,在下洗耳恭听。”
沈望尘缩在楼上瞄着这一幕,眉头和心一齐揪起来,却小心地隐藏好身形,不敢露头。
王宥知轻蔑地笑了下,“姑娘快人快语,那孤便直说了。”她随即敛了表情,双眼犹如飞箭一般射到钱浅的脸上,沉声威胁道:“别动宋十安的心思。你,不够资格。”
钱浅顿了一下,她还以为皇太女是想来阻挠绵绵和裕王,想不到居然是为了宋十安!
沈望尘与夏锦时也愣了,宋十安?
钱浅没被皇太女的威慑震住,反而再度笑起来。
所有人都被她笑得莫名其妙,卫莹喝道:“你笑什么?!”
钱浅边笑边摇头叹气:“唉,想不到啊,真是想不到!大瀚朝的皇太女,一国之储君,还真的是……”
“不,怎,么,样,啊!”
她故意停顿,脸上轻视、语气里的鄙薄简直已经具象化了。
王宥知高傲骄矜的表情直接就崩了,怒道:“你说什么?!”
钱浅丝毫不惧,反而大声斥责:“我说,你堂堂储君,不励精图治、以江山昌盛平顺为己任,反倒用出此等世家后院陷害争宠的手段,做这种上不了台面的事,实非明君之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