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林木静谧,潺潺的流水声冲淡了蝉鸣和稀落的鸟叫声。
钱浅脱下外衣和鞋,赤脚趟进溪流。冰凉的溪水冲刷过脚趾,好像将一切沉重都带走了,从身到心都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松弛。
她如今也算是把该做的事都做完了,日后若还能置办些耕田,就是锦上添花了。
她终于,可以不再担惊受怕,坦然迎接死亡的到来了。
涧溪上方,吕佐扶着沈望尘慢慢走到河边,“我还是没掌控好力道,竟害公子伤得这般重。”
沈望尘笑道:“伤得正正好,再轻会叫人轻视,岂不白白受苦?”
吕佐突然不说话了,沈望尘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发现了涧溪下方的钱浅。
吕佐道:“这个没良心的居然在这躲清闲!你伤得这般重,她连假装关切一下都不肯……”
沈望尘发声,“嘘……”
那纤细的身影闭着眼睛、赤着脚,张开双臂让风穿过全身每一处。日头倾泻而下,光影被树叶剪碎,斑驳落在她洁白的里衣上,画面静谧而美好。
钱浅十分享受,随手展开手中的折扇,轻哼曲调,流畅自如地伸展肢体身躯,即兴跳起舞来。
涧溪下游,林中景色美不胜收,那个一身洁白的赤脚女子,笑容浅淡,随心所欲动作,舞动一山风光。
浑身筋骨都舒展开了,钱浅跳痛快了,轻喘着将挂在树枝上的外衣铺在地上,席地而躺。
那纤细人影随意地躺在地上,以手为枕,把扇子覆在脸上遮阳,赤着的双脚交叠,脚背上的水珠在日光下反射出点点荧光。
沈望尘静静地望着下方,心头拂过一阵春风。
吕佐回过神,见沈望尘目光有些痴迷,摸摸鼻子道:“还,还挺好看的哈?有一种半醉不醉,看似柔弱,但能提起大刀去砍人的感觉。”
沈望尘微微勾起嘴角,“恣意潇洒,自在逍遥。原来如此。”
吕佐恍然大悟:“哦!我还以为逍遥这名字只是在故作超脱……”
“表兄!”王宥川跑来。
沈望尘连忙转身,拉过吕佐一起挡住涧溪下的那抹身影,笑道:“宥川。”
王宥川问:“你伤还没好,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沈望尘拉住他,“在屋里躺闷了,出来透口气而已,这便回去了。”
王宥川道:“我扶你。”
沈望尘笑应了,悄悄回头又瞄了一眼那抹白色的倩影,也说不清为什么,但就是不想让别人看到她这一面。
*
傍晚用饭时,钱浅又恢复了往日寡言疏离的模样,吕佐频频看来的目光,差点让她以为自己衣服穿反了。
王宥川为了讨皇帝和淑妃欢心,吹说自己进来大有进益,想求得夸奖,谁知皇帝当即要他在晚宴前作出首诗词来看看。
王宥川僵笑着应了,趁人不注意溜出来求钱浅帮他作弊。
钱浅眼睛一眯,“王爷,您怎可如此?”
王宥川也知道找人代笔不道德,脸上不禁有些臊得慌,但还是厚着脸皮诱哄道:“好逍遥,这么多人看着呢,本王若作不出来也太丢人了!”
钱浅直接了当说:“得加钱。”
王宥川有点心梗。
钱浅补充解释:“沈望尘给我的酬劳里可没这项。”
王爷是不会自己带钱出门的,侍卫会负责付钱。
王宥川气闷地薅下戚河的钱袋子砸给她:“也不知你的文人风骨值几两钱?!”
钱浅掂了掂钱袋的份量,笑容谄媚:“不贵的不贵的。”
她想了想,随即念道:“人皆苦炎热,我爱夏日长。熏风自南来,殿阁生微凉。”
王宥川听完直皱眉,“就这?你把钱还给本王!”
钱浅抱紧钱袋子连忙道:“还有还有!有点长,我这不是怕王爷您记不住嘛!”
她吟道:“水天清话,院静人销夏。蜡炬风摇帘不下,竹影半墙如画。醉来扶上桃笙,熟罗扇子凉轻。一霎荷塘过雨,明朝便是秋声。”
王宥川沉默了一会儿看向戚河,“记住了吗?”
戚河傻了眼,“王爷,您这不是为难我吗?!”
*
月余的悠闲避暑时光,钱浅身心得到放松,口袋也赚得盆满钵满。除了吕佐时而嫌弃不满,时而莫名其妙的目光以外,一切堪称完美。
一行人回到京都城时,刚好赶上中元节。
钱绵绵一见她回来,高兴得直接蹦了起来,还兴冲冲地说吴婶的女儿快要生小孩儿了。
钱浅挑了只银钗子送给吴婶当做贺礼,让她多加两个菜,等夏锦时回家给她个惊喜。
今日客人多,夏锦时很晚才关店回家,途径一条小巷时,听见了里面有吵闹和打斗声。
“你们简直无法无天!我要去官府告你们!”一个男子的声音传来。
夏锦时混迹市井江湖早,这种场面见得多了,也懒得理会。抬脚继续走,却又听到一句,“你一个罪籍,还指望府衙给你做主不成?”
这话她怎么这么不爱听呢?
夏锦时转转脖子,回身进了小巷。
乒乒乓乓几声过后,四个人都像破布袋子一样横七竖八地躺下了。
她甩甩手腕,直接就走,眼神都没再给一个。
身后又传来破空声,她回身要挡,却见刚才被打得缩在墙角的那名男子,用手臂格挡开了挥向她的那把短刀。
鲜血在黑暗中并不显眼,但那熟悉的血腥味儿,却令夏锦时有些动容。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为她挡刀。
尽管这人是她刚救的。
也尽管她完全不需要他来挡。
夏锦时一脚踹翻那持刀凶徒,解下钱袋子,扔给替她挡刀的男子,一个字也没说,径直走了。
可那人却不声不响地跟上了她。
夏锦时皱皱眉,“你再不去医馆,手怕是要废了。”
那男子举着她的钱袋,还有另一个又小又瘪的钱袋一齐递过来,“多谢姑娘相助,银钱虽不多,却是在下一点心意,请姑娘收下。”
夏锦时轻蔑嗤笑,没接钱袋,继续往家走。
钱浅在巷子口溜达来迎夏锦时,看见人正想打招呼,却又发现她身后跟着个男子。
钱浅正以为有坏人跟踪,就听见夏锦时怒斥道:“怎么的?给我挡了一刀就要赖上我了?”
挡刀?
钱浅心理一紧,当即飞奔上去,“夏夏!出了何事?”
夏锦时看见钱浅有些惊喜,“你回来了?!”然后扒拉开钱浅查看她的手,说:“我没事儿,是他!”
钱浅这才看清那陌生男子,端得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身上很狼狈。
那人又举着两个钱袋子想交给钱浅,“承蒙这位侠女相救,在下只是想表示感谢。”
钱浅看到他手臂上血淋淋的伤口吓了一跳,“还真是为你挡刀了?”
她赶紧拉住男子的手腕,也不顾男子推拒,推着他回了院子,高声喊:“绵绵!快拿药箱来!”
钱绵绵以为是二人谁受伤了,急急抱着药箱跑来,却看到一个陌生男子,手臂上满是血,于是默默将药箱打开放到了桌上,又去端热水。
钱浅手中的干净棉布瞬间被血水浸透,看着有些外翻的肉皮,她皱眉道,“怎么伤得这样重?这手不会废了吧?”
夏锦时闻言凑上来看了看,“不至于,皮肉伤而已。”
钱浅轻斥道:“你态度好一点行不行?人家不是为了救你才受伤的吗?”
夏锦时脾气暴躁,气得当场跳脚,“谁救谁啊?!”
那男子赶紧解释:“是女侠救的在下。”
他说罢站起身,直接撩起盆里的温水洗了一下伤口,疼得身体直哆嗦,却硬是咬着牙没吭声。然后从钱浅手中接过白布捂住伤处,对三人行礼,“多谢几位姑娘,在下这就告辞了。”
“哎!你去哪啊,药还没上呢!”
钱浅又拉住他,强硬地按他坐定,用一块新布沾了药酒擦在伤口上。男子疼得额头都出现了汗珠子,还是咬着牙没吭声。她又将药粉细细地倒在他再次冒出鲜血上,胡乱倒了很厚,才开始用布缠绕。
钱浅边缠边问:“她救的你,你怎么伤成这样?”
“是在下自不量力,见歹人掏了刀,下意识就去拦了。想来以姑娘的身手,是完全不用担心的。”那人神色平静地阐述,没有一丝埋怨。
钱浅不仅有些刮目相看。
夏锦时嘲弄一笑,“算你还有点自知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