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着。”
在最边缘的角落里,一个满身寒苦气息的男人不知什么时候挤在了那里。
“哪来的穷书生,还想癞蛤蟆吃天鹅肉?”
“你这混账,刚刚不是已经让你滚了吗,你还敢偷偷溜进来,想死不成?”
没有人看到,舞台中央的婀娜娘子,这一刻流下了一滴眼泪:“瑕郎。”
穷困潦倒只有一张嘴的男人,很快被打翻在地。
婀娜娘子一直在默默流泪,但即便如此,她也没有上前一步制止。
“这个男人我认识,叫吴瑕,三天两头地来找婀娜。听说和婀娜是旧相识,一幅穷困潦倒的模样。要我说,就算是给商人家做妾,都不能跟这样的穷书生,那才是一辈子都吃不完的苦。”青衣女子嘟囔着说出了一番很有见识的话。
“小姐说的赤诚之心莫不是指的吴瑕。”高能也说出了自己的疑问。
君寰宇幽幽道:“书生之情,也配得赤诚二字。”
不过是见色起意罢了。
吴瑕被地终于开始求饶了。
君寰宇按住扶手的手抬起力道,身姿自二楼的包厢口一跃而下,惊呆了众人。
“你们都慢着,我有几句话想要问一下。”
她手里还拿着一把剑,唬的人不敢靠近。
剑端指向吴瑕:“吴瑕,你说说吧,你和婀娜娘子是什么关系。”
“我们,我们是关系很好的故人,我们已经私定终身哎呦。”
有人踹了吴瑕一脚。
“婀娜娘子冰清玉洁,怎么可能和你这种穷酸书生私定终身。”
“你们是何时认识的?”
“从小就认识,不对你问这个做什么?”吴瑕刚有质疑,逼近的剑就让他浑身一抖,只能知无不言。
“原是青梅竹马啊。本姑娘忽然很感兴趣,吴瑕,你将你和婀娜娘子的故事道来,若本姑娘听得开心了,今日便为婀娜娘子赎身,成全你们一段才子佳人的佳话,但是你们的故事,必须要是真实的,不可有半分虚构。”
这种满身穷酸气的书生,嘴里半真半假是常有的事,因此君寰宇最后一句话加上了深深的威胁之意,让吴瑕心里既期待,又不敢胡编乱造。
青梅竹马是真的青梅竹马。
两人甚至曾经一度门当户对,都是前蜀国的官宦弟子。可惜幼时婀娜的父亲犯了死罪,被打入奴籍。而吴瑕的家族直到去年蜀国被破,虽然投降地快,免了灭族之祸,但也被没收了所有的田地财产,吴瑕也因此从一个公子哥沦落成了落魄书生。
君寰宇听得津津有味,忽然她见缝插针地捕捉到了一句重点:“如此说来,婀娜的奴籍,是蜀废王所为?”
她的话一说出口,周围有通晓一二且反应快的人已经变了神色。
蜀废王乃百年来列国之中都罕见的昏眛之君,亲小人,远贤臣,且性格暴力,否则占据天府之地富饶强大多年的蜀国,又怎会轻易被黎国的铁骑所踏破。
黎王深知蜀废王铸造过无数冤假错案,在几年前就由蜀地郡守请旨,宣告蜀废王期间的案子,凡有冤皆可陈情,待一一查证后重新审理。
吴瑕显然还没想到这一层,忙不迭地点头:“对,对,蜀废王昏庸,冤杀了苏伯父一家,婀娜年幼,被打入奴籍,我们就失散了,一直到半年前,才得以重逢。我们是真心相爱的,这位女君,求求你了,帮我把婀娜赎下来吧,我愿意用一生报答您。”
最后一句话说得情真意切,婀娜的眼眶慢慢红了起来
君寰宇眯了眯眼睛,不客气地问:“如何报答?”
吴瑕愣了一下,他的一双眼睛在君寰宇身上转了一回,不由得咽了口唾沫,如此猥琐之状不待君寰宇说什么,高能和朱竣山二人就已经愤怒地拿剑指向了吴瑕。
“再乱看,就挖了你的眼睛!”
一旁的婀娜娘子,原本动容的神情也再度归于僵硬。
吴瑕被吓得低下头:“在,在下不才,但也出自宦官世家,如得女君恩惠,愿为女君府中先生,教授诗书琴艺。”
这话一出,周围一片哄笑之声。
虽然这里没几个人认识君寰宇,但她一身的气度和做派,绝非普通女子,即便不是王室贵族,那也必然出自名门世家。这吴瑕不过读过几本书,会写一写酸文,连个才子之名都远远不配,连做私塾先生的资格都勉为其难,竟还妄想着做这位女君府中的先生,还美名其曰是报答,简直笑掉大牙。
君寰宇已经没了耐心和这等没脑子的人多费口舌,她看了一眼婀娜,想了想还是问道:“吴瑕,既然婀娜家里出事前就与你相识,那她获罪为奴后,你做了什么?”
吴瑕顿时被问得噎住了,支支吾吾半天,他看到婀娜愈发冷淡的神情,更是焦急万分,对婀娜说:“婀娜妹妹,你家出事后,我是真的很想帮你的,我还求了父亲,求他允许我将你买下来。可是父亲担心伯父的罪过会牵连,他把我打了一顿,根本不让我见你。婀娜,你相信我,我是真的很想帮你的。”
可这话还有谁会信呢。婀娜不是个蠢人,只是吴瑕是她少时青梅竹马的邻家兄长,是她成年后难得一见的故人,她冷了太久,一点点的温暖就足以让她忽略掉曾经被袖手旁观的怨恨。
现在被人点明了,她也就看透了。
“好了好了,这位女君,你也都听到了,这小子是个不可靠的,与其让婀娜娘子赎身后跟着这种人过苦日子,还不如在这醉心楼里逍遥快活呢,继续竞价继续竞价,别捣乱了。”有人不耐烦地打断了这场闹剧。
君寰宇再次看向婀娜,目光淡淡地落在她的脸上:“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这样的日子的确逍遥,婀娜,你想过这样的日子吗?”
婀娜被她看得有些不知所措,踌躇半天,最终还是朝着君寰宇福了福身子:“多谢女君,但我与吴瑕有缘无分。”
这并不算一个明确的回答。不过君寰宇已经听出了她的意思。没有女子愿意一生沦落为男人的玩物,所谓今年欢笑复明年,不过是自我麻痹罢了,何况年老色衰,终有门前冷落顾影自怜之日。但相比而言,与一个自私自利的穷苦男人度过一生,更不是一件值得被选择的事。
君寰宇的目光不由得多了几分欣赏,很好,她就喜欢这种不为男人花言巧语所轻易迷惑的女子。
见此情景老鸨使了个眼色,就有人要继续行竞价之事。
“慢着,”君寰宇幽幽开口,漠然地瞥了一眼周围各式各样的人,最后落在老鸨身上:“据我所知,三年前蜀地郡守受理了一桩案子,状告人姓苏,乃昔日蜀国谏议大夫之子苏睿。当年蜀废王昏庸,听信奸臣佞言,将苏大人一家抄家灭族。苏大人有一双儿女,长子苏睿因游学在外而侥幸逃脱,幼女没入贱籍。此案已有定论,苏氏一族无罪。按律,苏大人之女也当复为良籍。既如此,我想问一问,婀娜娘子何故还是贱籍?”
黎国律法森严,但也并非全然无缝可钻。没入贱籍的女子,多数家族已经败落。即便有朝一日平冤又如何,可能绝大多数被拉下泥泞的人,那个时候都早已花落成泥了。即便家族得以复兴,可她们的兄弟亲族,谁会愿意接纳一个已入风尘的女子回家。甚至还有人,被迫为了保全家族名声而青灯古佛乃至自尽。
似乎苏家平冤之事婀娜早已知晓,她垂着眸子,未发一言。
君寰宇看着她,轻轻一叹:“你哥哥,他一直在找你。”
婀娜的眼睛里流出两行泪,但还是没有说话。
“你是来砸场子的吧,”老鸨终于脸色变了,因为涉及律法规定之事,说到底她并不占理,“我告诉你,婀娜是我花了大价钱买来的,你要是愿意花钱就花钱,不愿意就别在这捣乱了。”
醉心楼里的一众打手已经包围了这里,高能和朱竣山二人紧张地拔剑守在君寰宇身侧,君寰宇不发话,他们也不敢暴露身份。
“卖身契呢?”君寰宇冷笑一声,“想必那卖身契上盖的还是蜀国的官章吧。苏家已经平反,婀娜已是良籍,你所谓的卖身契,根本就不合法!”
“法不法地老娘今天先把你这个捣乱的扔出去,”老鸨被激怒,一声令下,醉心楼的打手哄拥而上。
就在这时,一队训练有素的脚步声传来,一个龟奴连滚带爬地跑进来:“京令,京令大人他来了。”
京令乃是掌管奉京城王宫以外所有地方行政事务的官员,职同郡守,他一来,老鸨就焉了。
平日里老鸨也没少和官员们笼络关系,与京令也算旧交,可这次京令显然不愿意卖她个面子。
由于事先君寰宇已与京令打好招呼,京令进来后并没有向君寰宇行礼,自然也就没有暴露她的公主身份。
“谁是婀娜?”京令开门见山,直接问道。
待婀娜缓缓走出来后,京令又道:“旧蜀苏氏已经平反,你已恢复良籍,为何还在这青楼之地?”
婀娜盈盈福身:“回大人,小女子自幼沦落贱籍,蜀国亡时,醉心楼老鸨重金将小女子买下,这些年从未离开过青楼,亦不知,自己已是自由之身。”
京令狠狠地瞪了老鸨一眼。
其实事情很简单,三年前苏家平反,婀娜恢复良籍,此事老鸨也已知道,但婀娜毕竟是她花了大价钱买来的,将来还能卖个好价钱,况且婀娜本来也从未提出过要离开,所以她就装作不知道。这种事其实也很常见。
“京令大人,既然婀娜不属于青楼,那我是否可以带她离开了?”君寰宇说道。
在得到京令的“首肯”之后,君寰宇轻轻拽过婀娜,拉着她正大光明离开了醉心楼。
“婀娜,不,我应该称你为苏霓清,恭喜你,你自由了。”
醉心楼外,君寰宇将人带到了一处茶楼。
十六岁的少女,经历了世事沧桑,眼神总是沉淀着一股淡然。
她望向君寰宇,终于开口:“我这么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女子,却烦你大费周章地为我做这些,我不理解,公主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