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透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幻觉上。她没有余力去关注她将被幻觉引去什么地方,也没有在意她当下的处境,就这么一味地奔跑,快速地奔跑。
很快她就发现,她追逐的幻觉会变化。离开房间时,她看到的是脚步趔趄的朝露时翔,一进入走廊尽头的安全通道,她看到的却是一个沿着楼梯小跑、穿着长裙挎着小皮包的女性。她跑进新的走廊,使用咒术跃过幻觉中呈现的坑洞,她又看到的是一道全然陌生的身影。
看不出性别的背影个子不高,体格看起来也不强壮,头部缠满绷带,如履平地般地奔跑在长廊中。咒力凝成的黑色沙砾不断从背影周围飞出,它们一旦碰到墙壁或障碍物,接触的位置立即就会出现十分明显的老化痕迹。
是「尘劫」!朝露透顿时忘记了自己看到的是幻觉,情不自禁地大喊道:“你是谁!”
幻觉当然不会回头,也不会驻足,而且在她大喊后,朝露时翔的幻影重新出现,覆盖了那道神秘的背影。他看起来伤情变严重了,脚步已经变成拖行,行走对他来说似乎是种负担。
朝露透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加快速度。头上的纱布渐渐被汗水浸湿变得松动,肢体慢慢地失去协调,两条腿好像灌了铅。但地上的足迹仿佛没有尽头,那些时隐时现的身影也始终无法接近。
终于在某一刻,朝露透跑不动了,而恰巧在这时,幻觉和现实环境出现了误差,她没注意到前方有一台翻倒的布草车。她踢到轮子,扑倒在一堆散发着霉味的布料上。
这一摔并不严重,不过身体因为体力透支有好几秒不能动弹,这导致她产生一种自己被周遭的情绪与残秽活埋的逼真感觉。她听见自己在用力咳嗽,还在尽量减少呼吸,但她依然感觉自己整个鼻腔和口腔都填满了霉味和灰尘。
这的确是糟糕的感觉,但也让朝露透清醒了不少。因为她终于察觉到,她的身边过于安静了,就像只有她一个人。
朝露透用尽力气重新站起来后,即使什么也看不见,依然不停转着头呼唤道:“悟?”
她趴在地上的时候,五条悟居然没有嘲笑她,也没有不由分说拽她起来!而且,她没有感觉到他的咒力在身边!
等了一会儿,可是周围没有出现五条悟的声音。
“悟,你在吗?”
依旧没有回音。她顿时吓得浑身一激灵,朝与幻觉方向相对的黑暗中摸索着走了几步。
“五条悟!”
“五条!”
“五条少主!”
“小悟!”
朝露透束手无策,将所有能逗得五条悟不开心的称呼轮番喊了几遍。可五条悟始终没有出现。
一个事实冰冷地呈现在她眼前:五条悟和她走散了。
她在干什么?朝露透忍不住反问自己。她干了些什么?她怎么可以把五条悟弄丢了?而且是在这个地方!在这里和她分散的人,她都没有再见过第二面,比如朝露骏佑,比如朝露黄泉,比如……比如……
自我诘问戛然而止了。因为朝露透发现自己无法给出一个正确的名字,而胸口骤然膨胀的愧疚和悲伤又让她确信她的想法没有错,她的确在这里弄丢过别的什么人。可是她真的毫无印象。
所以她放弃了思考。那些莫名其妙的愧疚和悲伤也随之消散了。
“冷静一点,朝露透……好好想一想,你该做什么……”她举起刀,用额头用力撞了两下刀柄,对自己提出建议。可是,她对眼下的局面完全是束手无策的,要找的人增加了,她的身体状态也更糟糕了,除非拼着死掉的风险再用一次「众生心咒法」,她觉得自己没可能破解眼前的局面。
她看了看眼前的黑暗,又回头望了一眼还在不停变化的幻觉,深深地叹了口气。
※
五条悟正在彩色的梦境中探索七年前的小春日和。
梦境的基底似乎是那只伪特级咒灵的诞生全过程的记忆,一开始五条悟并没有找到咒灵的踪影和诅咒的气息,只看到一家普通的高人气酒店和普通的酒店是怎样积攒咒力的过程。
后来,经济泡沫突然破灭,鬼怒川温泉乡的旅游业大受打击,小春日和的业绩也有所下降。那一年,酒店内出现诅咒的风险陡然上涨,并且之后的每一年风险指数都会大幅度蹿升。这里积攒的咒力就像一只巨大的火药桶,事情的发展只有两个方向:要么来点“火焰”引爆,制造出一个强大的咒灵;要么监管它,即使某一天真的诞生了诅咒,也要确保诅咒的危害性处在一个不危及人类安全的范围内。
但是很倒霉,诅咒师比咒术师更早地注意到这家藏在山里的酒店。阪神·淡路大地震发生后的某一天,一对“父女”来酒店登记入住。
五条悟知道他们绝不可能有任何亲缘关系,因为小女孩是朝露透,而男人他根本就没见过。尽管小孩比他印象中的样子更肉乎乎一点,没有刘海,眉毛上也没有疤痕,他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朝露透明显处于不省人事状态,而且男人抱孩子的动作没有半点小心温柔的感觉,这两点异常连前台的普通人都察觉到了。可是她们不敢多说什么,笑容如常地进行登记。
男人登记的姓名是“长尾狩”,得知入住的房间号是713后,竟然笑着说“真是个好房间”。
果然是这家伙!五条悟来劲了,尝试跟上他,却发现他无法使用术式。他甚至无法跟进电梯,也无法踏上楼梯。似乎有股力量不允许他离开一楼,他只能不甘心地看着两人的咒力淡出他的视线。
五条悟一直被困到深夜,焦躁地在大堂转来转去。他听到在前台值班的女服务员心有余悸地对夜里来换班的同事说:“那位住7楼的长尾先生一定是个□□!他上半张脸好好长一道的刀疤,一定是打架造成的!而且他说他女儿睡着了,但是怎么能那样抱孩子呢?感觉像在搬东西……”
疤?那可不是疤,五条悟心想。那个是覆盖在表皮上的诅咒,已经存在很多年,都硬化成面具一样的壳子了。
“别多管闲事。”同事听得害怕了,这样说。
五条悟对此没什么感想,这些人是再普通不过的弱者,说这话无可厚非。因为从外表上感知到力量差异,所以不管那个长尾狩是什么身份,弱者的第一反应肯定会是自保。
更何况,这两个人现实中多半已经死了,生气也没用。
就在这时,前台后正中央的日本时钟表的三根指针在“12”上完全重合,梦境的色彩突然飞速褪去,只剩下黑白两色。
五条悟抱着试一下的心态使用了术式,这时竟然成功飞上了七楼。七楼走廊的构造和他去过的楼层没有变化,但是这层楼的所有东西,包括地板和墙壁,都蒙着一片时隐时现的雪花噪点,就像是偶尔会出故障的老电视机会出现的画面。
当他找到713号房间,梦境变得越发装神弄鬼了。他不仅会看到噪点,还会听到近似于收音机调频时那种沙沙作响的噪音。
他的心莫名其妙地沉了下去,所以他找准门锁最容易踢坏的位置,一脚踹了过去。
※
门推开以后,朝露时翔就被无数情绪击中了:愤怒、恐惧、渴望……而且是很新的状态,与这家废弃酒店的整体状态完全不一样。
他认为这里就是加茂家要抓捕的人的据点。但是,为什么会有“恐惧”这样的情绪呢?
另外,门后的景象也让他很吃惊。按理来说,房间里应该是很久没人出入、荒废许久的残破景况,可事实上这里整理得很干净,就好像不久前才有人仔细打扫过一样。地面上一尘不染,墙壁和窗户也没有一点脏污,一眼看去完全没有咒力残秽。
眼下朝露时翔位于八楼,身边跟着满脸惊恐的平野菊乃。六楼以下的道路全部铺满月光,他只能上行。鉴于七楼几乎已经名存实亡,他只能去八楼。
八楼对半分为行政办公区和天台花园区,损毁情况应该是整栋楼最严重的,天台早已消失,行政办公区也只剩下一小段还能走路的走廊,而且那一段路上只有一个房间。
——恰巧是传闻中自杀者的灵魂还存在于此地的社长办公室。
朝露时翔原本做好了咒灵扑脸的心理准备,谁知除了情绪的残留物在欢迎他外,无事发生。
他怀揣着疑虑,还是踏入了办公室中。
正对办公室大门的办公桌整齐摆放着几张皮椅,桌面上摆着标识身份的桌牌和一个没写字的牛皮纸档案盒,另一侧的老板椅则是背对桌子,整体布置看起来像一场失败的会面。可朝露时翔越看越觉得那张老板椅有问题,正想走过去瞧,却被平野菊乃抢了先。
平野菊乃几乎是扑到老板椅边的,用脏兮兮的手抱起一个穿着全套幼儿园制服还戴着帽子的孩子,一边紧紧拥抱一边喊道:“小森!妈妈终于找到你了!小森,小森……”
“啊,搞半天这女人来这里是为了找儿子的。但是她儿子怎么会从京都跑到这里来?”朝露时翔听到这样的吐槽。
他轻声笑了:“因果报应吧。”
因为对办公桌失去兴趣,朝露时翔转过身想去其他角落检查一下,却在这时瞥见平野菊乃将孩子拉开,抚摸一下孩子的侧脸,然后用力将孩子摔到地上。母子重逢的温馨场面维持时间仅几秒钟。
不过,他感觉孩子摔在地上的声音不太对?朝露时翔想了想,还是走向办公桌。
“不对!怎么会是人偶!假的!小森,我的小森呢?小森!”从平野菊乃喉咙里挤出来的声音,陡然高了好几倍。
朝露时翔一走近就看清了地上的东西。那不是人类的孩子,而是人偶,还可能是某种咒骸。
不看脸的话,其实这个人偶做得相当逼真。幼儿园的制服遮住了关节,手做成抓握的手势,涂出来的肤色与大部分国人吻合。它唯一失败的地方在于,脸部破破烂烂,任谁看了都会心生厌恶。
但是……怎么会?朝露时翔怔住了。
从人偶脸部的空洞可以看到,头部内侧有几块木板,似乎里面有什么东西。要取出东西的话需要砸破人偶的头部,而老板椅上正好还放着一把锉刀。
——你在惊讶什么?
他突然想起很多年以前,某个旧识对他说的话。而说话时的场景中,也有一个精美的人偶和一把锉刀。人偶的脸也被敲碎了,露出一个独特的标志物。
——你看,这个东西多美啊。
可是那家伙应该死了才对!七年前在小春日和里找到的尸体,他可是亲自验过的!一股强烈的冲动贯穿了朝露时翔的心,他抓起锉刀,只潦草地灌注了一点咒力就击向人偶的脸。
木质的脸壳应声而碎,露出一个奇怪但漂亮的小东西:一个半只手掌大的小鸟笼,一只蓝色蝴蝶标本完整地卡在笼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