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视了几秒钟,五条悟突然松了手。
“有破绽。”他翘起一边嘴角,两根手指戳了一下朝露透的额头,突然对她的体表输出咒力。没感觉到他的情绪有变化,但朝露透仍生出了一丝危机感——
但在她作出反应前,她就被「无下限咒术」打下了床。后脑勺磕到木地板上,不算很疼,但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总算让朝露透回过神来,
朝露透揉着后脑勺,当即怒从心头起,大叫道:“笨蛋悟!你干什么啊!”
她现在终于肯定自己已经醒了!只有真实的五条悟能在她心情最不好的时候乐此不疲地搞偷袭!而且每次都没法防御,因为「无下限」操作的是空间,这怎么防!
原本只是曲着一条腿坐在床上的五条悟这下有了一个人独占这张床的机会,蹬掉另一只鞋,盘腿而坐。他一边伸手抓过摆在朝露透枕头边的小熊玩偶,一边理直气壮地回答:“已经下午一点了,你居然还在睡!你是考拉吗?该起来了,不然你真的就跟考拉一样蠢了。”
他上个月来的时候这里还没有这只卡其色小熊。小熊有一对圆溜溜的棕色眼珠子,穿着衬衣和西装裤。他一眼就看出来这是一只录音玩偶,有点好奇里面有没有录音。
朝露透继续躺在地上大叫:“你才蠢!谁叫人起床会用打人的方式啊!”
五条悟狡辩:“我才没有打你!我只是轻轻推了你一下!”
“推人也很不对吧?!”
“我提醒过你了。是你自己反应慢没躲开,不要推卸责任!”
朝露透更生气了,爬起来想和他继续理论,却正好撞见五条悟捏住那只录音小熊右手臂。录音小熊先发出了短暂的杂音,接着便响起朝露透的声音:“生日快乐,藤原老师!”
两个人都愣住了。一阵刺痛感在神经间炸开,一闪而逝的喷薄血色让朝露透一阵目眩。刚变得轻松的氛围顷刻间便灰飞烟灭。
“请允许我解释一下,这是大家一起投票选出来的礼物——”
五条悟回过神来,将正在播放的录音掐断了。朝露透则是僵硬而沉默地跪坐在地上。
她差点忘了,那只熊还没来得及送出去。那是她和其他几个从一年级开始就在同一个班上从没有被分出去过的女同学一起给关照她们快六年的班主任买的生日礼物。藤原阳伸的生日就在六月,通常在那天前后梅雨季就会到来。
大家各自挑选了一种礼物再汇总投票,最后这只由上北祈选出来的小熊获得全票通过。大家的理由也完全一致:“因为,真的超级像藤原老师啊——”
大家轮流录了几句话,然后由朝露透保管着。她们还商量好了藤原阳伸生日当天应该怎样将这份礼物送出去,甚至还拉几个男同学入伙去筹备一个神秘节目。
可现在无论是小熊还是节目,全都没有意义了。
因为她犯了致命的错误。她对不起藤原老师,也对不起大家。她这几年好像一直在努力变强,可是所谓的“强”究竟有什么作用呢?
她没有能解救藤原老师那样的人的方法,也照样在向外扩散不幸啊?她真的“强”吗?
朝露透用力闭上眼睛。
五条悟把熊放回原位,认真打量了朝露透一眼,最后选择探身去抓朝露透。
“怎么了?头晕?头痛?”五条悟用很随意的口吻说着话,抓着朝露透一边肩膀轻而易举地把她提起来,等她在床上坐稳才松手,“但你的咒力很正常啊,考拉。”
他的玩笑话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朝露透和他一样盘腿坐着,肩膀下沉,脸上神色麻木而灰败,视线停留在自己向上摊开的手心上。
“说起来,你好像有假期了哦,但是时长没确定。真是羡慕啊,你的话肯定能天天在家里休息吧。你不知道,我在四国那边就没好好玩过一天……”五条悟絮絮叨叨地说。
朝露透仍然没有反应。
如果不是她体内咒力的流动比正常状态混乱,她在五条悟眼里和一座没有灵魂的雕像没什么两样。
五条悟也说不出话了。他最受不了她摆出这副样子。她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就应该开开心心的,否则他不就和其他人没什么区别了吗?!他撇着嘴、皱着眉,伸出一只手放在朝露透头顶,然后轻轻往下压。
“叔叔把昨天的报告给我看了,写得挺详细的。诅咒师杀了人,被你杀掉也是应该的。至于那个老师,你那个同学……叫什么来着……”他只停顿了极短的时间,没有在只能想起长相的人身上纠结太久,“她的证词说得很清楚,那个老师进入教室没多久被诅咒附身,连外型都变成非人的形态,肯定没救了。而且她说在时翔先生出现以前,她被那个诅咒满教室追杀,有一个柜子被撞坏了,辅助监督也拍了现场照片证实了那些痕迹——总之,昨天的事故不是你的错啦。”
虽然昨天在回去的车上就得知朝露透昨天遇到诅咒师,他当即决定改变计划马上回京都,但是司机只听五条家老人们的话,那些人肯定不会愿意深夜赶路,而在四国那边他也很难叫一辆愿意跑到京都那边去的车,所以他才在今天赶回来。接近十一点的时候他才回到五条家,从叔叔那里抢来报告仔细看了一遍,然后立即跑过来了。
刚才他敲过门,等了很久都没人来开门。他分不清胀得胸口发痛的情绪是生气还是着急,总而言之他知道要想让情绪平复就必须要见到活着的朝露透。所以他立即下楼,绕了半圈从朝露透卧室的窗户闯进来。
他没太注意力道,窗框外侧的咒符好像直接坏掉了。不过他觉得那都无所谓,因为他感觉正在自己胸口里跳动的东西也坏掉了,那可比区区咒符的损失严重得多。
而且他少见地很想乱发脾气:他不过就是去了四国那边一趟,满打满算就只离开了三天而已啊?在他走之前还精神百倍的幼驯染现在变成这种生不如死的样子,总得有个人要负起责任吧?!
好在他的理智仍占上风,他很快就意识到他其实只知道其他人眼中的事态,反而对朝露透的想法一无所知。即使知道一些事是自己控制不了的,但是心里一定会有点介意,他觉得自己必须像以前她对他做的那样,好好和她聊一下才行。
果然,他的思路是对的,朝露透眼睛里有了一点光。但她莫名其妙地叹了口气,露出常见的被他的强词夺理击败的无奈眼神。
“不是的。不只是我亲手杀死了老师。老师他身上的诅咒也是因为我带去学校的咒具……因为我没有检查过咒具……我忘记了,那些东西已经需要维护了……是我的错……”朝露透说着说着就哽咽了。
“你是说接触那个老师的咒物吗?报告上说那个老师留下行动痕迹的地方全都没有咒物和咒具的影子,所以说究竟是什么情况他们还会继续查。”想了想,五条悟又说,“阿透,我大概能理解一点,对你很好的人死掉会在情感上很难接受,但是,怎么就成你的错了?搞清楚,是你在教室里放咒具保护了他五年,这次只是意外,你已经做得够好了!真的,就连总监部那帮教条主义的蠢货都说你没错了啊!”
但是他很快意识到这次自己说错话了。
因为朝露透哭了。他看见眼泪一颗接一颗地摔碎在她自己的手心里,麻木的表情一点点被悲痛取代。她继续说话,音量却比不过那令人烦躁的抽泣。
“不是的,是我的错。”朝露透反复强调着,“叫我回学校的人说我如果不去学校,老师和同学就会死……是我把诅咒师引过去的!而且……而且,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我见到的那个人是谁……我轻信了别人的话,把老师留在学校……所以老师才会受伤……你什么都不懂……是我的错……我做错了……”
五条悟很难准确形容自己现在的感受。非要说的话,应该只有长时间让「无下限」保持运转导致脑子炸掉时“可能是最后一次使用术式”的危机感比较接近。他感觉再让她说下去,他自己真的会面临某种危险。
“我知道了。”出于无奈,五条悟只好叹气认栽,“我去看花,可以吗?”
见朝露透一边“嗯”一边点头,五条悟终于被目前的状况气笑了:“但是啊,阿透,哭的时候不准说话!只要安安静静地哭,之后不管你说写什么我都会好好听着的,这样可以吗?”
好在,朝露透继续点头,五条悟的憋屈感稍微消失了一点。
手撑着床将身体整个转了半圈,五条悟变成背对朝露透的姿势,然后就闭上眼睛。过了快五秒钟,他“看见”咒力残秽勾勒出的朝露透慢慢靠过来。双手揪住他的T恤,额头抵着他的后心——一个很危险的位置,但他一动不动——,颤抖的吐息和滚烫的眼泪让原本透气舒适的衣料紧贴着他的脊椎,朝露透就这样继续哭了。五条悟慢慢放松背部下意识绷紧的肌肉,仍坐在原位一动不动。
——“我去看花”,这是他们两个以前约定的暗号,而意义就是这样简单的事情。
我不会看你的,也不会让其他人看见你的,想哭就哭吧。
※
等朝露透平复了情绪后,便如约和五条悟讨论起了昨天发生的所有事。虽然挖掘痛苦记忆中的细节无疑是种折磨,但是为了厘清事情真相,她不得不这样做。
五条悟在思考之余,也分享了他手上还没有公开过的情报。朝露透这才知道,昨天前脚五条茉莉和五条家的两名术师刚到,后脚加茂家的一支小队也赶到了。两边的人在「帐」外对峙了好几分钟,都不说自己来这里的目的,直到「帐」突然消失才互相提防着分开行动。加上想要搞清楚加茂茂斗昨天究竟在什么地方,朝露透当即决定要调查他们。但是外人想要调查精英咒术师家族内部的秘密,会稍微花点时间。
“朝露家之前嫁进去的那个女人,有可能帮忙吗?感觉嫡系的女眷打听消息会很快。”五条悟支招。
朝露透连连摇头:“加茂有姬不可能帮忙的。我和她关系一点也不好,而且……她是加茂吉人先生忠实的追随者,找她的话肯定转头就把我们卖了吧。”
五条悟轻蔑一笑:“怕什么?被那个老头子发现,打他不就行了。我早就想这么干了。”
“……还是别这么高调吧。”朝露透不赞同。
两人此时一前一后走进朝露透家公寓的电梯,又到了空气较为闷热的室外。之前结束讨论,五条悟说他有一些想不明白的地方,需要亲自去现场看一看,也让朝露透一起去,还不准她带上「业火」,理由是火焰一定会妨碍他。他的态度坚决得有些吓人,朝露透很是莫名其妙,但也只有顺从他。
用拇指和食指拎着手机转了一圈,五条悟在这时又想了一个主意:“那——加茂茂斗的太太呢?”
“……你说的哪一个?”
“欸?”朝露透这句反问把五条悟问蒙了,随后他反应过来,像听到一个极品笑话般咧开嘴大笑,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当然是那位可怜的正室啦,正室。”
那位正室她是认识的,不过某种意义上也有点……朝露透眯了眯眼睛,然后点头:“可以备选吧。虽然我觉得让她背叛加茂家也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嗯,那就先这么定了。还有一件事很奇怪。”五条悟笑着继续说,“时翔先生说「帐」的消失他没关系,因为他当时需要照看你,还要救治另一个幸存者,根本抽不出手,结界似乎是自己消失的。但不管怎么说,使用结界术一定会留下痕迹,我比那些辅助监督看得更清楚,所以我想去现场找找看。花不了太长时间。”
朝露透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啊,对了,还有一件事。差点忘了。”五条悟拿手机敲了一下她的额头,“如果时翔先生回来了,马上告诉我,我想直接问他。高专报告的信息来源只有他和你的同学,所以当时那个老师的情况到底是怎样的,只有他最清楚。”
朝露透沉默了一会儿,心里始终有点别扭,没法点头了。从认识五条悟以来,她总能感觉到他对她爸爸没多少尊敬的意思,反而是保持审慎的态度,在她身上发生的坏事,他第一反应必定是质问她爸爸。她问过他好多次原因,他从来不解释,只说她笨;她也问过爸爸几次,但对方每次都付之一笑,调侃自己大概是有被强者特别关照的特殊体质,他并不在意,也希望朝露透不去在意。
这几年被夹在中间,朝露透一度非常为难:两边都是不可替代的存在,如果为了爸爸和五条悟断交,那么她就是忘恩负义的人,而且一定会伤心很久;可是她也害怕爸爸受到伤害,“河合家的唯一幸存者”这个身份给爸爸带来无数异样眼光,她总是担心,爸爸有一天会承受不住这些压力,和妈妈一样消失不见。
最令她痛苦的是,这些想法,她只能告诉四宫缘。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四宫缘才能真正理解她、拯救她。
四宫缘……朝露透茅塞顿开。
直到现在,她才意识到——出现了应激反应和情绪崩溃,她最应该依靠的,是她的医生才对,
五条悟没看穿朝露透的真实想法,只当她是默认了。两人走出电梯后变为并排走,他望向前方,选择了一种特别漫不经心应该会显得很随意的口吻说:“阿透,反正这几天你也是在家里闲着,要不要——”
他突然收住了声音,脚步停顿。一楼走廊变得极其安静。
朝露透原本还有些奇怪,但脑海中突然出现的信息让她明白了原因。
“悟?”朝露透捏着五条悟的T恤衣摆拽了一下,“你看到什么了?”
五条悟皱了一下眉:“应该是我问你吧?你有感觉到吗?”
——他看到了非常多的咒力残秽,和一个咒力正在迅速消散的生命体。她感觉到了越来越弱的想活下去的欲望,和越来越强的不甘心的心情。
答案不同,但是殊途同归:这附近有人快死了。
他们相互望了一眼,同时点点头,接着一起冲出大门,直奔与公寓入口一墙之隔的车库。
车库内的血腥味浓烈到让朝露透又想吐了。她不得不捂住口鼻。
虽然车库修在地面,但是因为不是露天车位,光线比较暗。此时也不是下班时间,车库里还比较空旷,只停了一辆车。在那辆车后面,棕色皮肤的外国男人侧躺在地上,双眼紧闭,嘴唇微张,两只手捏成拳头,鲜血染红他的衣物,浸透了他身边被撕碎的背包。
朝露透惊呆了,不禁发出困惑的声音:
“怎么会在这里……托特,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