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透恢复意识时已经是21日的黎明。黑夜将尽,天光微亮,但离太阳出来的时间还早。
在充满消毒水气味的黑暗中,她辨认了一下周围的环境,很陌生。此时她脑子还有些混沌,不明白自己的处境。她这张床周围拉着帘子,看不见门窗。床周围没有别的人,「业火」则装在鞘里,靠在右边的床头,她举起手就能摸到刀柄。
但她没有去拿刀,反而是用双手的手掌压住了自己的双眼——一看到刀,她就想起来自己昏迷前发生的所有事情。
有着完整人类相貌的藤原阳伸的脸和倒在血泊中被开胸破肚的怪物的模样在眼前交替闪回,伴随着的是一遍又一遍温热的血扑到脸上的感觉,以及强烈的心慌和逐渐加剧的头痛……最终这些感觉全部反馈至肠胃。掐住已经有呕吐感的喉咙,朝露透怀疑自己真的快吐出来了。
朝露透当即翻身下床,却差点因为头痛跪在地上。抱着头爬起来,她后知后觉自己现在穿的是不合身的病号服,裤子很长很碍事。她只好拿一只手提着一边裤腿,光着脚往外跑。
刚拉开门,朝露透就和朝露累撞了个正着。
“醒了?想出去?”穿着一条素净的深蓝色长裙,双手抱胸的朝露累正站在门外走廊上抽烟,听见动静后回头上下打量朝露透一眼,用平静又倦怠的语气低声说,“回去穿鞋。这里地很脏,不要光着脚乱跑。”
她说话时没带任何情绪,尤其是没有关心的情绪。好在七年过去,朝露透已经习惯了。
朝露透先试探着吐了口气,确认过自己不会一张嘴就吐才出声发问:“卫生间?”
如今朝露透几乎能和任何人面对面正常交流,但只有朝露累是例外。每次她和朝露累说话仍然会下意识地减少吐字,较五年前毫无进步。朝露透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反正朝露累是不在意的,而且对方总能理解她的意思。
果然,朝露累拿烟指了一个方向:“那边走到尽头就是了,楼梯右边。”
无动于衷地看着朝露透匆匆离去的背影,朝露累站在原地,吐出一口烟气。她看出来朝露透状态不对劲,原本她是有事情要告诉朝露透的,但现在她稍微有些犹豫要不要说了。
因为此刻的朝露透忽然与朝露累印象最为深刻的朝露透的样子重合起来了。那不是在母亲怀抱里无忧无虑欢笑的幼儿,不是停在咒灵前回头遥望她的幻影,也不是背着羽毛球拍穿着校服在大厅上首从容落座的家主,而是七年前先后失去母亲和父亲的女孩。
彼时朝露透的状态比现在糟糕十倍不止,像极了一只被拔掉羽毛而飞不起来的可怜小鸟。她不能说话,总是保持高度警觉和有些神经质的被害妄想,但是无论是被欺负还是遭受不公平的惩罚,她都没有哭过和气愤过,行尸走肉似的待在指定位置,不是在写写画画就是在枯坐发呆。但很久以后朝露累才发现,朝露透每天晚上都做噩梦,根本睡不了觉,惊醒后就会大哭一场;哭过后她就走到檐廊坐下,一动不动地望着院门,直到终于确定等不到任何人回来后,就会像现在这样跑开。
——朝露透是朝露累见过的最擅长、或者说习惯于忍耐的孩子,尤其是痛苦。
听起来这是个挺好的品质,但是她见证过,当忍耐期间积累的情感毫无征兆地爆发,会是多可怕的场面。
朝露累扭过头,在走廊的窗玻璃上隐约看见自己的脸。那张脸上神情冷漠、疲惫,阴郁的眼神看得她极度不适,明显是一副对什么事都漠不关心的样子。
虽然她不认为朝露透现在感受到的痛苦能与当初遭受的那些痛苦相提并论,但是只要朝露透的病一天不痊愈,朝露透的精神就存在比正常人脆弱得多的一面。一旦她的精神因为某些信息的刺激而崩溃,不想再忍耐,七年前光靠生得术式就可以将人折磨得生不如死的朝露透现在到底能做到什么程度呢……想到最讨厌的东西,朝露累忍不住“啧”了一声,心里有些不耐烦。
“真是的。饶了我吧。”朝露累喃喃着,吸了最后一口烟,然后将烟头摁在另一只手的掌心里,把火星熄灭了。
※
吐了几分钟后,朝露透才感到头痛得到缓解。紧绷的肢体一放松,顿时变得有些绵软。扶着墙慢慢走回去,朝露透看见仍站在走廊里的朝露累点了一根新烟。
朝露累很快也注意到她,抬了抬下巴:“没事吧?”
应激反应缓解以后,之前那些感觉也随之消散。不过按经验看,此刻的平静只是暂时的。朝露透没有和她解释,只是点点头。
朝露累说:“在你醒过来前我有和这边沟通过,已经没有需要你配合推进的流程,你随时可以离开。想回家的话,我送你。”
朝露透没有立即回复,反倒是问:“这边?”
“咒术高专,京都的。”
“为什么?”
“你是想问你为什么在这里,还是我为什么在这里?”朝露累终于皱了一下眉,表露出一点疑惑,“你的话,是作为伤员被带过来的吧。我不清楚。我的话,差不多六点的时候,五条夫人联络神乐,说你出事了。我当时正好去见神乐,就跟着她一起过来看看。”
“五条……茉莉阿姨?”
“嗯,是她。她的身份在这里待一整夜的话不合适,所以她在十点前就走了。”
“……神乐?”
“我让她回家去了。她今天——或许应该说昨天——总之,她这几天挺辛苦的,如果再花时间来照顾你的话,明天就没有足够的精力上课了。”一如既往地,哪怕是谈到她自己的女儿,朝露累也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朝露透直勾勾地望了朝露累一会儿,看着对方深深吸了一口烟,烟雾遮住了那双毫无温度、毫无感情、像湖水一样又凉又深的青色眼睛。然后朝露累叫了她的名字。
“昨天的事,让你很痛苦吗?”朝露累轻描淡写地问,“你居然没有问我时翔君在哪里呢。”
朝露透愣了一下,随后瞥向旁边窗外正在褪去的黑夜。她忽然觉得自己更适合黑暗,现在笼罩着她的灯光让她再次感到头痛、恶心。她喃喃道:“我没有。”
又是一阵沉默。
“……那就当是这样吧。”朝露累收回了自己的视线,纤细的手指夹紧烟,再问了一遍,“需要我送你回家吗?”
这一次,朝露透点了头。
“想洗一下。”她解释。
血凝在头发上的感觉,真是一点也不舒服。如果洗掉的话,也许会好一点吧,她想。
※
朝露累是开车来高专的,出发前她去车里拿了一只装着衣服的纸袋给朝露透,让她把病号服换掉。衣服是朝露透放在朝露家的换洗衣物之一,衣裤之间放着家里的钥匙,而这个她原本是放在衣兜里的。但朝露透没有问自己原本穿的校服去了哪里,反而有点庆幸自己看不见那套衣服。
一路上没有任何人说话,好在车载音乐播放的是一系列非常经典的古典钢琴曲,悦耳的音乐衬托得车厢里的气氛不算尴尬。
从京都咒高到朝露透所住的市区区域用时不短,等朝露累停车时太阳已经升起,晨雾差不多消散,第一批上班族也已经开始陆续进站。同往常一样,朝露累没有将朝露透送到她家楼下,而是在她家附近的一个路口把她放下车。
因为朝露透不喜欢和朝露家有关系的人出现在家和学校附近,否则一定会在下一次回家族开会时发脾气。以前挺多人没当回事,但随着朝露透实力越发精进,不再好拿捏,如今即使是最坚定的朝露透反对派朝露骏雄也会记得遵守年幼的家主定下的这条规矩。
“不需要我把这把刀带回去吗?”朝露累通过后视镜和朝露透对视,并扬了扬下巴。
朝露透默默摇头。尽管看到「业火」会想起痛苦的事,但是如果因为她不开心就和它分开,那也太不公平了,归根结底那并不是「业火」的错。更何况这次咒灵还算体贴,直到现在都没出来说过一句话,假装自己不存在,她没必要惩罚它。
“好吧。注意安全。”朝露累说完就开了车门锁,但她突然又补充一句,“有件事我得告诉你。”
朝露透愣了一下,看着朝露累的眼睛轻轻点头:“好。”
没想到在这之后朝露累突然产生了强烈的急躁情绪。这让朝露透有点惊讶。
“啊,真是……明明她看到报告也会知道。我在纠结什么呀。”朝露累自言自语着用一只手按住额角,“总之,你听好:昨天晚上五条夫人离开前将你学校那几名死者的解剖情况告诉了我,被诅咒师杀死的人没什么异常,而被你杀死的那个普通人……”
朝露透突然移开视线。她突然失去了所有的勇气,她不想再看见朝露透,也不想再听见她的声音。她想逃,所以她推开了车门。较为凉爽的清晨空气迎面而来。
可她还是将朝露累后来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那个普通人,知道被你砍中前,都还活着。医师说,不排除他一直保有自我意识这种可能。”
朝露透下车以后,朝露累立即开车离开了。
其实眼前这条路朝露透完全不熟悉,无论是去学校、商超还是去车站,她都没有走过这条路。询问了好几个路人确定好行进路线,朝露透才迈开腿,踏上回家的路。
途中似乎会经过两个十字路口,朝露透运气不错,刚走到第一个路口,绿灯还有十秒就会亮起。但是她没留意那盏灯的时间,反而扭头四处张望起来。她觉得这里的街景十分眼熟。
她的视线在某一瞬掠过另一条人行横道,看见在那附近的人行道边有一名警察靠着他的自行车打电话,突然就想起来,她其实是走过这条回家路线的。
正好就是那个,因为班主任的大胆争执和警察的介入,她很幸运地不用跟着朝露贵矢回朝露家的下午。从交番所回来站在这个路口等绿灯的时候,藤原阳伸发表了有关《儿童福利法》实际运用的言论,把她逗笑了。听到她笑,藤原阳伸和她一起笑,一只手不轻不重地在她头顶按了一下。
那时她非常快乐。虽然她和朝露家之间的矛盾没有得到解决,但是能多一个值得信赖的支持者,当然是值得高兴的。她想要报答这份善意,所以此后在咒术和学校功课的学习上都更加努力。
——可结果呢?
朝露透低下头,在眼泪夺眶而出时,踩着自己对面绿灯的倒计时,飞奔通过回家的第一个路口。
※
回家以后,朝露透花了很长时间和很多精力去清理自己的头发,但她的状况在那之后恶化了。当水流顺着头发和皮肤向下流,她很难不想起血和咒力残秽挂在身上那种沉重而潮湿的感觉。这种感觉害得她中途又吐了两次,有一次吐得差点昏倒。
这次洗澡和洗头差不多花了两个小时,走出浴室时朝露透已经筋疲力尽。她锁好自己卧室的房门,拉紧窗帘,蜷缩在自己的小床上,用被子将身体从头到脚全部裹了起来。没昏暗的环境十分寂静,不过她能感觉到客厅里「业火」鲜明的存在。
然而这熟悉到原本她不会排斥和恐惧的咒力很少见地让她倍感压力,甚至出了一身冷汗。她辗转反侧好久,最终还是起身去了客厅,往刀鞘的咒文刻痕里注入自己的咒力。刀鞘上封印的力量罕见地得到了规范使用,再加上朝露透现在意识清醒一点也没放松对咒灵的压制,「业火」不得不收敛起全部咒力,变得和普通的刀具没什么两样。
她吁了口气,紧绷的神经总算得到放松。“对不起,小火花。我想一个人待着。”她不抱歉意地轻声道歉,才折返卧室。
而直到此时,她都没敢去看佛坛中微笑的朝露黄泉。
这一次朝露透顺利入睡,但她又做了噩梦。梦里不再是破败阴森的酒店,而是光线昏暗的教室。梦里只有藤原阳伸,他一会儿是人类的模样,一会儿是被诅咒侵蚀的怪物。他一次又一次地爬起来走向她,她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进行判断,可她每一次都判断失误,杀死的全都是人类藤原阳伸。在循环往复的生与死中,教室发生了变化:内部空间变得更像她的教室,墙上挂着咒具;窗外的天越来越亮,慢慢露出了光线刺眼的夕阳。她明明不是第一次杀人了,但是只有这一次,在机械重复的动作中,恐惧疯狂滋生。
她恐惧那不受她控制的灾祸和恶意,恐惧自己不够精准的判断力和面对被诅咒附身的人时无能为力,恐惧她又一次失去了重视的人。
她忍不住想要尖叫,可是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不住流泪。最后她甚至呼吸困难。
不知道过了多久,循环因为朝露透终于砍中了诅咒而结束,朝露透也在此刻彻底崩溃。她低下头,凝视着自己手中紧握的咒具,发现刀刃上有蜿蜒绵亘的红色痕迹。那也许是她施加给「业火」的枷锁,也许是血迹,她已经完全分不清了。
她慢慢松开手指,让「业火」向脚下突然翻涌起来的的血泊倾斜,思绪被一个观念完全占据了——
是她的错,她应该付出代价。就从丢掉这把刀开始。是的,就这样做……
然而,一只手突然从身后伸出来,从上往下抓住了朝露透的双手,也把她的刀提了起来。
朝露透悚然一惊,条件反射地挣扎了一下,那只手却不依不饶地加重力道,强行将她的手掌按在刀柄上。
怎么回事?因为实在太惊恐和莫名其妙,朝露透彻底清醒了。
她第一时间感知到的是右手中的温度,和手掌被用力捏住的轻微痛感。当她意识到自己的右手是被另一个人的手横抓着时,顿时有点思维卡壳,睁开眼时无意识地收拢手指轻轻握了一下。
“哟,醒了?”下一秒,蒙在头上的被子猛地被掀开,五条悟的脸和炫目的阳光一起闯进她的视野,然后五条悟发出一声没有恶意但十分刻意的嘲笑,“嘁,我就知道,又被梦吓哭了。胆子还是这么小啊,阿透,”
朝露透的瞳仁微微地颤动,因为梦境而流下的眼泪忽然在这一瞬间流尽——原来是因为他,噩梦才有那样的结尾。
※
究竟“五条悟从哪里冒出来的”和“她做噩梦的时候五条悟怎么又在”两种想法哪一个更强烈,朝露透完全搞不清楚,毕竟她的脑子此刻已经完全宕机了。她甚至怀疑自己现在其实处于另一个梦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