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思路很简单,解决「帐」让这片区域通电。空中秋千最好还是交给更专业的人来救,那种高度凭她剩下的咒力量实在爱莫能助。
「帐」被三发咒刃打碎,光线进入原本封闭的空间。不过朝露透站得高,很快就发现跟随光线一起进入的,还有雨点。冰凉的雨点落在朝露透眼角时,她有些没反应过来。
一场春雨不期而至。
朝露透拨通那位工作人员的电话,向对方说明情况请他们来参与解救。同时她还留意着摩天轮那边,看到朝露神乐做出来的咒力云梯只觉得无力吐槽,但她完全不担心那边的状况。
等确认工作人员进场后,朝露透才转身跳下轨道往摩天轮赶去。考虑到多半已经有人恢复正常,朝露透没有再借助咒术移动,而是老老实实地跑过去。
这也就导致她的脸和大半头发都被雨水打湿了。而当她发现朝露神乐和她身边的母子居然都撑着伞时突然觉得自己是个傻子。
“您终于忙完了吗?”朝露神乐回头看了她一眼,随后往旁边让了一步,向揽着自己两个孩子的议员夫人介绍道,“夫人,这位就是本次救援任务的负责人。”
“辛苦你们了。”议员夫人微笑着点点头。
熟练地跟对方客套了几句,朝露透的注意力回到朝露神乐身上:“你这边有放「帐」的人吗?”
朝露神乐摇头。
“过山车那边也没有……难道是在空中秋千那边?如果空中秋千还是……”朝露透思忖。
这时朝露神乐朝朝露透这边甩了一下伞,将伞面上的雨水全部抖向了朝露透。朝露透的话一时间卡住了。
“请放心夫人,我和她一定会把陷你们于危险中的犯人找到。这里很危险,夫人还请移步安全的地方等待,我刚才已联络对接人,接你们的专车很快就到。”朝露神乐举着伞微微倾身,恭敬地说。
等议员夫人携一双儿女走远以后,朝露透和朝露神乐隔着雨幕互相看了一眼,又一起别开眼。
没有伞的朝露透将手里的剑袋和「业火」夹在腋窝,朝双掌吹了好几口气,尽量吹掉水珠后才去抹眼睛边的雨水。任务暂时告一段落她才感觉到饥饿,现在时间是13:36,也到了吃午饭的时候了。她便在防水腿包里翻找起来。
简易咒具维修工具、备用发圈、零钱、之前叠起来塞进来的监控彩印图……别的杂物全都翻到了,但就是没有零食。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今天上课以前她为了避免被五条悟打劫就把所有小零食都倒出去了。
朝露透挫败地拍了一下脸,却也只能认命。
但站在她面前的朝露神乐突然扔过来一样东西,她眼疾手快地抓住——是一块草莓流心的棉花糖,标签上写着儿童可食用。
朝露透一脸见鬼的表情:“你还带这个?”
“刚才议员家的小孩送给我的,正好不知道怎么处理。”朝露神乐语气仍然平淡,“我可不会随身带不必要的东西。哪像你。”
“哦。谢谢。”朝露透立刻撕开包装把整块棉花糖塞进嘴里。她动作很快,棉花糖没来得及沾上雨水,这让她觉得自己太厉害了。
“不是白给你的。”朝露神乐说,“有个东西需要你去看看。应该跟任务有关系。”
朝露透立即停止咀嚼。
“我能吐出来吗?”
“你觉得呢?”朝露神乐抬了一下她的武器。
朝露透眼皮一跳,在此刻终于认真打量了一下自己半年未见的堂姐。朝露神乐身上的高专制服是女生制服里另一种单排扣外套搭配及膝裙的基础款式,脑袋上用红色手编绳在脑后盘起全部的长发,气质十分端庄——哪怕她右手里有一把长度几乎等于她身高的薙刀,这种气质也没受半点影响。
但是朝露透很清楚,朝露神乐动武时会变得多凶残。朝露透的剑术造诣在新一代咒术师里都算数一数二,在朝露家自然是稳坐第一,但是她能在15岁的年纪达到这个水平除了天资过人外,朝露神乐也居功至伟。朝露神乐那兼具观赏性和杀伤力的刀法一度是朝露透剑道路上的噩梦,连带着薙刀也成了让她头皮发麻的东西。直到已经能战胜她的现在,朝露透不到别无选择的时候都不会跟朝露神乐动手。
于是她微微抬高双手,不情不愿地说:“走吧。”
当朝露神乐的锁链平台快把她们送到目标包厢前时,朝露透突然想起一件事。
“对了。”
朝露神乐的视线便转移到朝露透脸上。她神色淡漠,青色的眼睛冷淡地盯着朝露透,用眼神示意她继续说。
朝露透在口腔中残留的甜蜜感中眯了眯眼:“硝子让我问你,周五晚上你去不去在校女咒术师的聚会。”
“我去不了。替我向她们道个歉。”朝露神乐毫不犹豫地说,但她抿了下嘴唇,竟然补充了一句,“是真的,骏雄大人叫我周五那天回去处理一些内务。”
一听到这个名字,朝露透顿时有点反胃。为了防止真的吐出点什么,她觉得应该转移话题或者直接离朝露神乐远一点。
但她的嘴明显快过脑子:“朝露家有状况?”
“真高兴您还记得家族,家主大人。”
“本来忘得一干二净,是总监的第一秘书管我叫家主才想起来的。你们记得提着礼品上门去道谢啊。”
朝露神乐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下嘴角:“没什么大事,因为您不愿意回村子,我只能代为处理。”
“别说得好像你们很希望我过去似的。”
“这倒也是。”
停顿了一会儿,朝露神乐又说:“兰婆婆上午发现你家信箱里有一封禅院家给你爸爸的邀请函,但她没联系上你爸爸。正巧今天我在东京,她拜托我转达你。”
明明一通电话就能传递的消息,竟然刻意绕一个圈子?兰婆婆的用意也太明显了。当然,朝露神乐愿意配合也是个奇迹。朝露透想着想着,翘起嘴角:“知道了。我会转告爸爸。”
不过,禅院家邀请爸爸去干什么?平台已经抵达目的地,朝露透没有向前走,而是认真扳着手指算时间:“不是咒具工匠交流会吧?一月底就已经办过了……应该也不是本家谁过生日……啊,难道是「炳」有咒具需求吗?”
不管怎么说,这个邀请来得太突然了。看来她得催催那边的情报,必须在见到爸爸前把第一手情报拿到手……
“看到了吗?”朝露透正想着自己的事,朝露神乐的声音钻进她的耳朵,心情和口吻都很平静,“我觉得那东西很不对劲,可又想不到依据。是咒具或者咒骸吗?”
朝露透回过神,这才注意到眼前的景象。气味刺鼻颜色刺眼的血迹,因为穿着衣服不看脸简直能以假乱真的残缺人偶,这样的布置第一眼的确很能给人造成视觉冲击。
朝露透又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从腿包里取出一只悠悠球形态的清洁咒具,将绳子套在手指上便朝包厢里甩去。这种大小的咒具当然只是用来吸收咒力的,清理血迹的是另一种更大的咒具,但是朝露透偏偏喜欢打破常规。
于是这一次她又成功报废了一样咒具。扁状球体很快就因为实在无法吸纳更多液体而出现第一道裂纹,朝露透也不含糊,将它拉出来后随手朝身后一丢。
当咒具在空中四分五裂,碎片同那些无法被它的咒力回路转化的液体一起消失在雨幕中时,朝露神乐都觉得肉疼。如果她没记错,刚才那东西好像协议价都有五万元的样子——还是那么财大气粗啊!
“果然还是体积限制太大了。回去再试试加点零件吧。”被认为财大气粗的朝露透自言自语着跨入包厢。
※
朝露透站在被清理得相对干净的地板上,皱着眉仔细观察着人偶残骸。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弯腰抓住人偶相对干净的那部分头发把它提了起来,背对着她。
这个人偶比她高一点点,约莫一指宽。她用另一只手沿着衣领小心地往里摸,竟然摸出了吊牌,她的衣柜里有好几件这个品牌的上衣。穿着人类衣服的人偶变成这副残缺不全的模样,仔细想想确实挺毛骨悚然的。
人偶的上下半身从腹部做了隔断,朝露透注意到那层木板上有两块奇特的东西,见它们很干净就把它们拿出来,就在手掌中将它们合在一起。
“笼子和蝴蝶?”笼子是金属做的,硬邦邦冷冰冰的感觉让朝露透稍微有点抵触,但她还是尽量认真地用咒具工匠的方法检查起来。
极其普通的不锈钢,极其普通的蝴蝶标本,除了被切开产生的剖面外没有任何地方有咒力。但正是这种普通让朝露透觉得古怪。可她和朝露神乐一样,说不出哪里让她觉得奇怪。
过了几分钟,她听见朝露神乐吐槽:“真亏你能一直举着那玩意儿啊。”
“完全没有威胁的东西,有什么关系?”朝露透手指一用力,两半笼子和蝴蝶因此错位,“这东西不是咒具也不是咒骸,当然也不是咒物……不过我会把它们加进报告里的,这种布置一看就居心叵测。这里面这么多咒力和真的血,就算跟落「帐」者没关系,多半也是个恶趣味的诅咒师干的吧。”
“……也对。”
※
接下来她们就回到地面,过去了大约有五分钟的时间,她们谁都没有说话。这期间咒术界的工作人员赶过来收尾了。
将摩天轮上的特殊情况告知他们后,她们就打算离开了。令朝露透比较意外的是,朝露神乐有一段路和她顺路。
道路两侧的商铺此时已经关店歇业,精心绘制的广告牌还摆在雨中,幸好有玻璃保护才没有变花。隔着雨幕向更远的地方眺望,可以看到阴霾天空下高耸的游乐园招牌,那时唯一的亮色。如果不是没有伞并且身边走着那样的人,朝露透大概会更细致地去欣赏雨景。
朝露透忽然想起藏在朝露家最角落的那座房子和小院——其实在上中学前,她很喜欢坐在檐廊下看雨中的屋檐和泛起涟漪的水池,因为那是件格外放松的事情。但那一点念头同下坠的雨水一样飞快地流逝了。
“和朝露家有关的过去有什么好怀念的啊。”朝露透忍不住喃喃自语。
“也不能这么说吧。黄泉阿姨还在的那段日子的确很值得怀念啊。我有时候也会那样想一下。”
没料到朝露神乐会接话,朝露透愣了一下。
一时间谁都没有继续说话。两人之间再次沉默下来,只剩下雨声在耳畔回响。
“朝露透。”
当朝露神乐第一次呼唤这个名字时,她们已经一起经过了第一个岔路口。
早就察觉到朝露神乐情绪发生变化,朝露透产生一种强烈的抵触感——来了,终于还是来了。她不想跟朝露神乐谈过去一年发生的事情,但朝露神乐果然不可能做到。
朝露神乐用郑重其事的口吻继续说道:“过去已经没办法改变了。妈妈的事我愿意相信不是你。你不恨她,你绝对不可能杀她。但是愿不愿意是一回事,能不能是另一回事。”她很努力地克制着怒气和敌意,但温柔的面具已经出现了裂缝,露出因痛苦和崩溃而扭曲的真实表情,“妈妈死前的确是受到过你的术式影响,也许正是因为你那可怕的术式副作用才会让她——更何况你给不出任何合理的解释和证据,还一直在逃避。我怎么能继续相信你呢?”
朝露透一声不吭,想起一年前的事。读完咒术总监亲自带过来的残秽对比报告后,朝露神乐的情绪变得很不稳定。任何小事都能刺激她使用咒术,她对所有想要安慰她的人发火,甚至敢对朝露骏雄和朝露真央大吼大叫。可是她对待疑似凶手的朝露透的态度亲切温柔得一如既往,让朝露透总是怀疑这个人其实已经疯了搞不清楚状况。
等看到爸爸的惨状,朝露透才终于明白过来,朝露神乐是非常清醒才对。她知道怎样才能让恨的人也感受到同样的痛苦,一直在清醒地等待着最佳时机。
“而且,我也绝不会原谅你。我这么说好像太不公平了,因为可能你真的是无辜的……可是有谁考虑过对我是否公平吗?真凶到现在都没有找到,我根本不知道我真正该恨的是谁。如果不恨你的话,我完全不明白我应该为了什么活下去。”朝露神乐每说一句话,眼眶中都有水光流转,为了忍住眼泪面部肌肉明显地抽搐着。
当一个人拥有的东西少之又少,面对连那些东西都被无情剥夺的惨状,没有一个人能摆脱痛苦。
无论是多年前发觉真的再也见不到妈妈的时候,还是得知不小心挂断的是好友最后一通电话的时候,朝露透都有过一种体会——好像灵魂被看不见的手慢慢撕裂,接着那双手又慢慢地把撕掉的部分剥离出身体,灵魂无法填补的残缺和皮囊间形成了空洞,一旦投以视线便会传来山呼海啸的剧痛。那真的是种非常可怕的体会,比死去还要可怕。
只有仇恨才能减轻这份痛苦。可以恨他人,也可以恨自己,按概率来说恨他人的人通常能活得久一点,因为总归会有点报复的希望吊着一口气。
所以朝露透完全不介意被朝露透选为仇恨对象。如果这样能让她愿意活久一点,那真是再好不过。
“你不需要原谅我。”朝露透的视线追寻着从天空中往下坠落的雨珠,听到自己的语调疲惫而轻缓,“怎样看待我随你高兴,我无所谓。你想啊,你是我的什么人呢?你的看法对我来说重要吗?”
朝露透没有看朝露神乐。她的眼睛泛着水光,雨水从她的眼睫和眼眶向下滑落,留下透明的痕迹。她忽然记起了离开村子时被自己锁在神社里的勾玉。她还记起了半年前和朝露神乐对峙时,她是怎样把那块勾玉掷到朝露神乐脸上的。
“完全不重要嘛,你。”朝露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