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飘雪未亡人
直到纵马北去数丈远,再看不见身后那丛拉则石堆、与石堆边的和尚道士,成君才忽然塌下腰肢,伏在马背上呕出一口瘀血。
夏舒当即靠近他身侧,抓着他的手以太渊秘术稍探,发觉此人体内经脉之紊乱,几乎到了一种可说是乱七八糟的程度。
“这样不惜命,可别横死在这砸了我青莲谷的金字招牌。”夏舒就手拽了一下缰绳,两匹银月马同时停步。“是因为追月剑?”
“逃出霜叶城的时候就这样了。”成君深呼吸,感觉口鼻间尽是腥甜。“放心,我一定带你找到你哥哥。”
言下之意,至少在抵达夏怀极北清修之处前,他还不会死。
夏舒自也听得出这份毫不惜命的言下之意,气得眉目都皱成一团:“谁要你带了,你也没去过我兄长那里,我不认路难道你就认得吗?”
“至少我来过朔方原,也去过极北。”
成君努力直起身子,捧着夏舒的脸笑了一下。“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
“那就好好活着,你以为我想一个人?”夏舒甩开他的手,狠狠剜了他一眼,“说那种丧气话!我能让你死了?”
“其实方才你对上龙镇的时候我就在担心了,蚀骨之毒不会妨碍到什么吗。”成君平静道,“别再那样用秘术了,小夏,你还有我呢。万一那毒又发作,你拿什么压制?我们连酒葫芦都没有了。”
夏舒沉默。是的,他们从霜叶城中走得太匆忙,除了一个布包袱和成君的那把剑,其他什么也没带。如果蚀骨再发作,除了咬牙硬扛,好像真的没有更好的办法。
“可我现在好好的,蚀骨没有发作,我也不难受。再有什么高手追来,你叫我眼睁睁在一边看着吗?你被人打得要死了,我也就看着?”
“那也是我死在你前面,而不是你先被蚀骨折磨得生不如死。”
“说的什么话?!”
夏舒气极,一拽缰绳扭头就走。成君当然是拍马便追,歪着头悄悄看时,发现夏舒那双漂亮的蓝眼睛湿漉漉的,好像哭了似的。
他脱口而出:“你真哭了啊。”
“没有!”夏舒一抹眼角,大声道。“有也是被你气的。没心没肺,还不如旺财。我现在要我的狗回来,你快变吧,我想我的狗了。”
“这是不是有点强人所难了……”
“谁叫你说那些话!……”
彻底看不到黄沙的时候,成君知道,他与夏舒已来到了传说中的极北之境。风将积雪砌成厚厚一层雪土,马蹄一踏便陷进雪里,地面上现出一路小坑,又很快被厚重风雪填埋掩去,方圆千万里只此二人,在雪中向北缓行。
寒风割面般生冷。夏舒早与成君同乘一骑,另一匹马上单放着行李与补给。他缩在成君怀里止不住地害冷,牙齿嘚嘚打颤,成君让他去后面坐,多少能挡些风;他非要坐前面,说这样省力,万一睡了也不至于掉下去。
成君便笑说你还敢睡?不怕醒不过来?
夏舒哼了一声:那你不会喊醒我?
他没说的是,如此这般能清晰听到成君的心跳,好让他随时救人。成君体内的伤势他必须亲自照看着才放心,他可不信成君嘴里那些胡诌乱编的说辞,这人时常瞒东瞒西,不可尽信。
所以,你其实真的去过极北?
嗯。上回赫连不是说了?我连龙渊都去过。
那你找到那本书了吗?
小夏也好奇那本书?
还行,我觉得那书也就一般。说不定还不如老师随手写的心得秘法呢。不过兄长是很在意的,与他书信往来时他提到最多的就是这本书。
成君沉默片刻,半晌才道:我没有找到。而且,我想那书也不该被找到。
为什么?那书不好?
你觉得我们两个现在这样算好吗?
成君摸了摸夏舒的头发,大约是害冷,夏舒伸出右手,指尖燃起一簇郁非之火,永不熄灭的赤橙火光映在那对蓝色瞳眸中,像开出两朵细小的花。
我觉得……
夏舒轻声。我觉得现在这样,很好啊。
成君不觉失笑:哪里好?被人追着喊着躲到这苦寒之地,这叫好?有你在秀水闲逛的时候舒服,还是有你在金城吃桃子的时候惬意?
可是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了。夏舒仰头看着成君,声音越说越小。就这样一直跑、一直跑,就我们两个,其实也很好啊。你说呢,成君?
他没有接着再说什么,成君听了,心里却忽然涌上一股很奇妙的感觉,说不上来,无法形容。又热,又痛,又汹涌,拥挤也震动,狂乱且不安。他很想立时紧紧地抱一抱夏舒,明明人就在怀里,却担心会就这样飞走,飞向他所不知的地方。也想听夏舒的话,就这么快马加鞭,一气儿不歇地一直跑,跑去夏怀那里、去完成对夏舒的许诺,或是跑去真正的龙渊附近,告诉夏舒这就是他曾经到过的地方。还想掉头就回中原、回九岳山,告诉所有人他的那个故事,从所有的质疑与追杀中脱出身来,带着夏舒一道,往那自在天地中去——只他们两个,再没有旁人。
是啊……是很好。他用力搂了搂夏舒,低头望着夏舒满是希冀的眼神,心中激荡过后一片平静,所留下的,只有眼底无限柔情。
我答应你,小夏,只要你说不停,我就带着你一直跑,去哪都可以。
真的?
真的。成君笑了笑。我要是骗你,你就把我变作小狗,天天围着你汪汪叫。
我又不会仙法,哪里就能把人变小狗的?
小夏不一样啊,这么厉害的秘术大家,哪里还有不会的?
……
到动辄呼吸都会凝冰的这一日,成君将银月马上的笼辔解了下来,一拍马屁股,放两匹马儿自由。行李包袱由他一力背了,左手握着临渊剑,右手与夏舒十指相扣,漫天风雪里,二人一步一个脚印,极北的尽头有龙渊秘地,也是夏怀居处,最多再有两日,他相信自己便能带着夏舒找到不器剑了。
他忽然停下脚步。
明明该是满目的浓烈素白,偏有一枚墨点,清晰地矗立在那里。他想起一个传闻,不禁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