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君子岂临渊
无数惊讶注视的目光里,只有九岳山掌门傅明彰,不知为何背后生生浸出一层冷汗。
他觉得眼熟。很眼熟。
那预备当场离开的面具人,他无比眼熟。
成君是他的亲传大弟子,是他亲手捡回来的孩子,还在手脚并用爬门槛的时候就被他带在身边教习,他比任何人都熟悉成君的样貌身形。
可他曾经最为看重的大弟子分明已经死了。死于那场玉屏崖逼杀。万丈深渊,罡风割面,安有活命之理。无论多少次午夜梦回,他都不敢昧着良心承认自己当真无有一分私心与杀意,可到头来总归只余一声叹息,私心之外,更多的是愧疚是无奈,是无与伦比的深沉痛悔。
千不该万不该,是他逼着自己亲子一般的人儿跳了崖。错在他,不在旁人。人死不能复生,这个道理谁都明白,尤其是他们这些刀尖舔血的江湖客,可背后那层细密的冷汗与心头那一分惴惴不安无不在提醒着傅明彰:即便他的头脑想否认,他的躯壳却仿佛已确认了什么。
如果这世上,当真有着某种能够起死回生的神奇术法呢?
——比方说,青莲谷丁仪所专擅的太渊秘术?
那么眼前这个突然发了疯的秘术师夏舒,又从丁仪那里学去几分?
“君儿……”
不知不觉间,他已喃喃出声。
“是你吗?”
明明远隔一片盛绽花海,那戴着彩绘傩神面具的神秘青年却脚步一顿,似乎是听到什么,回头看了一眼,也不知在看谁。这定定的一眼看得在场众人心中俱是莫名一慌,一个失控的秘术师已然十分可怖,若再加上一个护主嗜杀的四境之上的高手,今日洛城怕是要酿成一桩惨案。
便是面具人这回头一眼,让傅明彰心底一空,再也说不出话来。如此年轻的洞见境——是啊,江湖中哪里还有这样年轻的洞见境?除了他那位好徒弟,又有谁能力破两境、甚至与他比肩?
傅明彰下意识伸出手去,遥遥地想要拍一拍那面具人的肩。
很久之前,他们都还在九岳山上时,每每他的大弟子习得新招练与他看,他都是这样拍一拍肩,以示勉励的。
却有一道流火飞箭先他的动作一步,直直飞向那面具人面门!
比那道流火更快的,是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
“成君?!”
洛银的声音太过尖锐,与他相近的一众九岳山弟子闻言纷纷捂耳退避,不敢再靠近。洛银对这些人与事一无所觉,眼里只有那隔着一片花海的面具人,黑色兜帽无声落下,银白发丝如瀑倾泻。
傅明彰那一句呢喃旁人或许听不到,他离得近,听的是一清二楚。更何况那不是别人的名字,那是成君——他日思夜想、反复咀嚼,恨不能沤烂揉碎吞吃入腹的那个名字。哪怕只是极轻的两个字,依然入了他的耳,也迷了他的心。
流火飞袭杀至,面具人毫不慌乱,换了左臂抱着小术师,右臂一震抖开背后布包,原是裹着一把长剑。剑未出鞘,只摇摆两下,一束气劲已将这道流火轻巧拨开,杀招转瞬消弭无形。
那长剑的剑穗摇摇晃晃,缠着一枚莲花玉珠。别人不清楚,洛银是很明白的,那正是成君的另一把佩剑,剑名临渊。他再次恨恨一声“成君”喊出,漫天火雨凭空凝成,道道指向那面具人和小术师。
不远处的谢焉已大约猜到几分端倪,此情此景却也不好置喙什么,高声道:“先救人!”紧接着便有滔天浪起、压住场中那不断向周围疯狂蔓生的花叶,贺飞云则飞身一跃进了花海,找到被荆棘藤蔓团团缠住的缪嘉容,祭出碎风斩月双剑斩断草木,后者已然昏迷,身上满是刺伤割痕,再迟半刻恐便要性命不保。
她当即明白,这是一片会吃人的花海。场地边缘已有不少人陷落其中,她看一眼九岳山的方向,傅明彰兀自失神,元少游是个幻术师,再回头看一眼谢焉,夫妇二人对视一眼,明白九岳山是靠不住的了。
火雨袭身,成君念着怀里的夏舒不敢托大,事已至此哪顾得其他,临渊剑铮然出鞘,被气劲带起在空中展开一圈细密剑影,将那些火雨尽数挡在外头。
洛银这回终于看得确切分明,这是九岳朝天剑中的一式,原叫百仞朝天,后来被成君以洞见境之身改动过、成了剑势更为磅礴的一招,成君唤此新招作万仞朝天。他也终于确证了那面具之下将会是一张怎样的面孔,眼前不觉一黑,不甘、痛苦、憎恶、悔恨……种种情绪在那张静如死水的苍白面皮上一一闪过,双唇翕动着吐出那个早被他咽进喉咙深处的名字:
“成、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