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焰火来势汹汹,绽放时间却短暂,只一瞬的功夫就被早已覆盖在庭院上方的绝长法阵截停住了。
“我是王储殿下最亲近之人,你岂敢动我?!”
“嗯?我并没有想和大人作对呀?”舒依禾依旧坐在原处,语调无辜,那苦茶一滴未漏稳稳悬停在半空中,随着她缓缓出口的话语原路返回,在人身上留下一条热辣滚烫的风景线:“我只是想让谋士大人好好休憩一会儿。”
“你!”此时此刻被淋了一头茶水的谋士如何不知自己是被骗了,但事关重大,她不免还是心存一丝希冀:“舒家主不是无理取闹之人,殿下走之前曾交于一半之凤符于我手,没有凤符,你无论如何调不走门外的七千荆州卫!”
“倒不如你我同去支援殿下,有什么恩怨,我们大事了定之后再辨。”
“谋士身弱,怕是跟不上我的步伐。”舒依禾摇摇头,不欲再与她废话:“我赶着有事,这七千荆州卫有没有都是一样的,毕竟那位可是以一抵百之人。”
电光火石间谋士突然顿悟:“难道是舒道君?”
她惊声尖叫起来:“你就这么顾着姐妹?呵,我懂了,说着姐妹情深好听,你不就是个莬丝子吗?!如何一定要依附于旁人身躯之上吸干净每一丝血肉?”
舒依禾被戳中了痛处也不恼,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直白地臭骂这位年少成名的家主,她甚至还颇感新奇地挑了挑眉,依旧笑眯眯的:“是呢,我是莬丝花,这又怎么了呢?”
“我没有妨碍到谁吧?又没附生在你身上,你管我怎么做?”
“你!”
“你别说了。”眉目英气的王储殿下捧着老王君的头颅,越过惊慌失措的人群,往西城墙一路逍遥而去。
在她的身后,数位大臣幕僚跪拜着企图挽留她:“王储殿下且慢!你是这天底下最正统的血脉,只需等待一两日程绝对有东山再起的时机!”
“我意已决,诸卿无需多言。”
成王败寇,输了就是输了。这一路,她失去了太多太多的东西,身体,感情,亲人,家庭…她累了。
天空云卷云舒,她的心情也如晦暗蓝空中一条一条被揉皱的白飘带,既没有翻卷的必要,既没有展平的欲望。
还是走罢。
她将这些人远远抛在了身后,一面走,一面少见地叹气。
她以前是个天塌下来也能顶着的威武大女人,曾在战场上把折断的荆州旗帜绑在身上冲锋陷阵,直至成功攀上敌帐最高处。
可是自从当上王储后,她渐渐地变了变得不再像她自己,这其中有外力的影响,也有家人的期许,当然也少不了“她觉得”,她觉得这件事就该这么做,所以她就行动了。
她决定不让老不死的留全尸免得某些人又逆天而行借尸还魂,于是王储殿下带着那颗苍老暴突的头颅千里迢迢辛辛苦苦地离宫入城,并在靠近群山的边荒西城墙角扔下了它。
然后,她将回到荆州母亲河的怀抱。
她才不要做阶下囚或者吉祥物,一辈子被困在四四方方的小天地中郁郁不得志。
大不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娘们!
但是荆八!那个名叫荆方观的贱人也别想过的有多好,没有了那至关重要的正州玉玺,你以为在天下人眼中,你们不会被视为与反叛了的六王女同样的一丘之貉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是输了,但你们也并没有彻底赢下这一局!
你们找不到它的,找不到,永远,咕噜,咕噜咕噜…天空渐渐变得昏暗无光,冰冷的母亲依偎着她人生坎坷的亲爱的孩子。
那水渐渐浸润了纤小的手掌,在指窝的凹陷出形成一抹七彩的折光,不时有好奇的金鱼受此吸引摆着尾巴到此一游,用肉嘟嘟的鱼嘴轻吻彩虹光。
“王姬?小王姬?如何,您考虑好了吗?”语调沉稳的女音唤回手掌主人跟随金鱼游去的目光,她眨了眨眼,懵懂地看着挡在她面前的姐姐,还有一大堆她并不认识的陌生人。
为首的是个衣着朴素的女官,梳灵蛇髻,佩翠玉腰环,身挺面肃,看人时,眼角总是因为常年皱着而微微下垂。
因着面对两个孩子,其中一个还是连话都说不清的小豆丁,南流景咳了又咳,终于尽力将声音放缓不少:“小王姬,臣下斗胆再问一次,您真的不知玉玺被放置在何处?”
这是王储府里最偏僻的一间小院,院里是府里最不受宠的两姐妹,王储殿下与她们的父亲情投意合,可惜好景不长,那男子不慎染了肺疾,匆匆谢世。
两姐妹从此被王储殿下厌弃,随便安置在了这个最角落的小偏房中。
可是周围低调却不失奢华的布置早已经暴露了一切———瞒得过她人,却瞒不过一把管家好手的南流景,昔年她曾跟随舒依禾前往主城述职,途中拜访王储府,恰好遇见了那时已经不太受宠的两姐妹之父。
她在大宅多年,又熟读史书经典,如何不知这一行为名为失宠,实则是为了保护父女三人?新来的王储夫擅忮,时常会针对打磨府里这些个没吃过骨头的公子哥。
两姐妹的父亲斗不过王储夫,但孩子总归是无辜的,终于从外地赶回来的王储痛失所爱,不容许任何人再把主意打到这两个孩子身上。
大的这个是王储殿下头生的孩子,长相肖母,那时候殿下还对她抱有莫大的期望,因此养的很精细,曾经是大热门的王储孙之选。
只可惜这块璞玉没等到打磨她的匠人。
相较起来后出生的妹妹就平常许多,变故发生了一年左右,尽管衣食住行都缩在很大程度上缩减了,但牙牙学语的她眉目间还依稀可见王储夫的文骨风采。
南流景带了一只五十人的小队来,但也并不打算为难她们,她只是谨随主命,前来查找正州玉玺的下落。
八岁的姐姐挡在妹妹身后,她们面前还有几个仆人,暗处也藏着几十个死士,乍一看可以和南流景带来的小队拼一拼,但她知道,这其实还远远不够。
这个人会堂而皇之出现在这,就说明她们的母君已经败了。
现下最好的办法是不挣扎,免得徒增伤亡。
小王姬在脑中斟酌推敲的功夫,南流景这边却是等不及了。
她抬头看了看天色,正是晴空万里的好天气,很适合开城门,迎新主。
她于是再次微笑,甚至和蔼可亲的蹲下身,招手示意躲在姐姐身后的小孩子过来:“小王姬,嬷嬷这里有好多好多甜甜的零嘴,过来和大家一起玩好不好啊?”
姐姐扑通一声就拉着怯生生的妹妹一道儿跪下了。
她很识时务,话说的一字一顿,却很坚定:“求嬷嬷,饶我们姐妹一命。”
“正州玉玺的藏匿之处全府上下只有我知道,我愿将玉玺双手奉上,恭贺新禧。”
“只求留我母君一具全尸。”
舒家卫上前来悄悄耳语,巫妖收取了自己的报酬,眼下已经回到海中了。
南嬷嬷点点头,示意小王姬继续说话:“好说,我等本无谋逆之心,事成之后,只要您想,您和您的妹妹依旧是最尊贵的王姬。”
“不。”
名字里带着玉字,性格也像玉石一样清透的小姑娘想法异常明确坚定:“虚名都是身外之物。”
她将妹妹抱起贴于自己胸前,仿佛两姐妹紧紧相依在一起,就不再会感受到寒意:“我会带着妹妹,携母君尸骨一路北上,自愿前往中部繁州魔域镇守一生,必要时刻,以身饲魔。”
“只求嬷嬷,饶我两人一命。”
两姐妹这时节身上再没有什么令人艳羡甚至忌忮的东西,唯有赤条条一身皮肉挨在一起,好似从娘胎里就不曾分离。
小的那个还搞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一次又一次地被姐姐按着脑袋鞠躬谢罪还有下跪,她并不懂其中究竟蕴含了怎么样卑微的祈求含义,但还是乖乖地跟着道歉,只在抬起头来时悄悄看一下眼前这一大群不认识的姨姨叔叔,圆溜溜的眼睛里包着两弯湖水。
南嬷嬷不再说话。
身后一名舒家卫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也不正眼去去瞧两个小姑娘,只埋着头稍微一弯腰,作一个恭敬请命的姿势:“请吧,小王姬。”
她们不忍心再去看这两双纯净的眼睛。
这样好的孩子,怎么偏偏是那个莽女人的呢?
……
“所以后来呢?”
金銮殿前,向阳台中,舒依禾一身紫衣黄钗,神清气爽地眺目远方:“她们该快到了吧,来来来,让我看看传说中的正州玉玺长什么样———小景你肯定放过她们了吧———这可是费劲我们千辛万苦才得到呢!”
她都没有分给一旁南流景一个眼神,她以为小景一向心软,最后肯定会给两个孩子一条生路。
“你啊,年少的时候就有这么个小毛病…”
南流景垂着头,声音闷闷的:“小的那位王姬闹着想吃八珍丸子,我命人将巫妖赠予的水毒掺和了进去,看着她们吃完了。”
舒依禾接过玉玺的手一顿,就这么停在了半空中。
她停下数落,视线停在这承载了不知道多少条人命的玉玺上方,手指不自觉收紧一瞬间,又在她自己的注视下强行放松。
“为山九仞,功亏一篑。你终于知道了这个道理,很好。”
斩草终究还是得除根。
她既赞扬,又叹息。
乱世薄命,这是时代的长痛。
……
突然阴沉的天气似乎在召明着什么启示,六王女的军队原本势如破竹,在到达某一个高潮节点之后,便突然被人强硬遏制了下来。
“我为天下弱势子民而来!”
“请子民们将这句宣言传遍大街小巷,告诉所有人,荆州还有救,荆州子民还能安居乐业,只要跟着我一起拿起武器,保家卫国!”
“我愿以身哺国,千秋万代!”
“打倒叛军,重振大荆!“
“打倒叛军,重振大荆!!!”
“打倒叛军,重振大荆———”
高头大马无往不克,荆州卫队所向披靡,与敌人狭路相逢之时,连战连胜。
乃至于直到很多很多年之后,荆州主城区的子民忘记了漫长岁月里的一切呗与欢,却还依旧记得那辉煌一幕。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白马亮甲,迎风而进。
这一刻,大雨向下,女性向上,世界在她身后,启蒙着,呼唤着,呐喊着。
“旧城已破。”
“新王当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