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会有人不知道自由的滋味和尊严的味道吗?
当然不——
“我能理解。”云菩故意沉默片刻才说。
她认为她虽配不上不世之明君这种滑稽赞颂——明君这一形容的存在就间接证明了这是一个颇有手腕的皇帝,上下都长一张嘴,而这恰恰应当是明君的反义词。至于老百姓有没有一碗饭糊口,那种小事不配被史书记载,反正饿不死就行。
但她敢说没人比她更了解人性。
人的本质就是向往奢华又美好的生活,可究竟什么算是奢华,什么算是美好,归根结底,便是随心所欲。
心想事成架构于权势和钱财之上,因此,人们对权与钱的思慕是一种本能。有的人有本事,有的人无立身之本,只能随波逐流,但人这种飘在河流上的浮萍总会随着浪,聚集在使奴唤婢的豪族与三跪九叩六肃的皇宫。
说到底,所有被冲进风眼或漩涡中心的人都有一个共性,他们闻到过权力的味道,这种东西看一眼都会上瘾,更不必说耳闻目染。
成芙在宫中沉浮多载,可能刚进宫的时候只是一个懵懂的小宫女,如今作为一宫的司言,她没有选择年满二十就出宫,而是留在这里。
这样的选择就证明成芙绝对触碰过权力——有时权力的定义很广泛,并非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那般狭隘。能做自己的主,无需他人许可就是一种特权,一种广义上的权。
没有人生来就有奴性。
人很像吊兰,只要有水有阳光就能活下去,但从苟延残喘的墙角挪走,挂在廊下,只需要短短的几个月,整个穿廊里都能爬满这玩意。
否则为何面对这样的问题,成芙会觉得委屈,红了眼圈。
她等成芙回味完委屈,企图平复心情时恰到好处的递出一句,“你受苦了,快去休息吧,累了一整天。”
这将给成芙一个让情绪发酵的机会,不甘心这种委屈长得很快的,没几个时辰就能舒展开绿叶,变成一棵树苗。
虽然她想做一个好人,但成芙是一把好刀,论学识,她是少数能和双双一较高下的,双双胜于知识渊博,什么都懂一些,而成芙贵在专精。
她短暂的愧疚了半柱香的时候,很快觉得成芙也不亏,于是又将内疚悉数抛之脑后。
其实金墨很看不上她,经常说她整日里不管干什么都靠一张嘴,玩弄人心是奸邪小人的行径。
就像两个人犯冲从不是一个人的问题,金墨瞧不上她,她有时也会觉得金墨很愚蠢,拿嘴对付就能解决的问题总是要弄到动武。
当然,这时候金墨就会冷嘲热讽,说她倒是不喜欢动武,她喜欢什么锅都往她那个疯子娘身上甩。
一般这种情况,她的反驳是:“她都疯了,我能怎么办,谁管的住一个疯子啊。”
不过说实话,金墨没冤枉她,她对母亲的控制能力的强弱取决于一些事她想怎么办。
需要的时候,母亲当然可以在家里呆着,连卧房的门都不出,但一些太惊世骇俗的事当然得是疯子的主意。
母亲的病起起伏伏,病的时候会失去思考的能力,重的时候只能躺在床上做一个木头人,但轻一些时候她会忘记一切过往,只记得她们是相依为命的倒霉母女——零星清醒的时候才能记起她的身世和对她的恨,总有她能说服母亲和她狼狈为奸干一票大事的时候。
这里的竹庭虽然性情和母亲相去甚远,但天知道珠珠给竹庭喝了什么毒酒,反正是成功把这里的竹庭药傻了。
傻乎乎的竹庭似乎有回到了数年前,走过来问,“要不要吃夜宵?喝点热汤吧。”路过时还按按她的脑袋,“为什么一直都长不大?小小的,是饿的吗?瘪瘪。”
一个瘪瘪让她好不容易支棱起来的好主意泄了气。
“我不叫瘪瘪。”她趴在桌子上。
那边竹庭笑起来,走到她跟前,蹲身下来,摸摸她的肚子,“那为什么肚子总是瘪瘪的?”
有时她也恨此刻的自己能听得懂中州官话,从前母亲自言自语时她听不懂,这些闲言碎语就像小鸟叽喳,说了也就过了,听得懂就要跟她闲聊,“因为肚子鼓起来那是吃撑了。”
而竹庭又会车轱辘话回去,“那你饿不饿呀?”
最后她只能给出一个竹庭想要的答案,“我想吃豆花。”
但竹庭又会无视她的点菜,给她做一些奇奇怪怪的食物——清醒的时候竹庭会做蒸豆腐和蒸鸡蛋糕,这会儿病中,在她准备睡了,决定明天再说的时候愣是弄出来一个酱油剁椒汤馄饨,里面还泡着邪恶的鸡爪。
竹庭的手艺很不错,皮是皮,馅是馅,酱油汤里的鸡爪竟然出淤泥而不染,还是白的。
“也给你做了兔子耳朵。”竹庭还用勺子舀上来一个不沾一点馅的面片。
她尝了一小口面皮,立即决定今日事今日毕,竹庭欠了她许多,这是利息。
这里的竹庭总的来说应该活得比母亲开心,因为母亲很悲哀,是真的一天一天的看着她长大,她也有很年轻的时候,有脾气,有委屈,可能素言她们背后嘀咕的形容是对的,她就是一个娇生惯养外加脾气骄纵的可恶公主,还会给母亲脸子看。
对年轻时的她来说,这个世界非黑即白,母亲敢持剑相向,那她们就是敌人,只是后来渐渐长大了,所有的情绪与情感都慢慢的耗尽了,她反而能冷静思考,在一番谨慎权衡利弊后,母亲的疯是她能利用的,倘若事情如她所料,一帆风顺,那是她英明卓绝,若事情和她的预想大相径庭,那就是疯子惹出来的闹剧。
母亲固然性情刚烈,不过只要把温尔都一家丢出去给她泄愤,她就能全身而退,是可爱的女儿,甚至她失败的原因也很显然,她非常重感情。
至于竹庭,大概第一场泄愤来的太容易,可能需要涨一涨价,但大差不差,她就是那种人。
“阿娘呀,”她拿纸擦擦唇角,趁机把难吃的面片吐掉,在竹庭反应过来前凑过去。竹庭喜欢女孩子冲她撒娇是显而易见的,似乎陈国的皇庭是极其压抑的,虽然实际上她对陈国的了解并不多,但是无论是竹庭亦或是四公主,她们都很喜欢看猫妈妈或者狗妈妈和自己小崽窝在一起的温馨场景,似乎那是她们所欠缺的。
其实她很讨厌和人发生肢体上的接触,自然更讨厌模仿年轻的女孩,但要摆平竹庭,又只能那么做,她必须贴在竹庭身边,紧紧地抱住她,偶尔还得效仿一下娜娜跟萨日朗撒娇的小动作,诸如捧着竹庭的脸贴一贴脸颊,这就是竹庭狭隘定义里面的喜欢,“想不想一起干一票大坏事?”
“什么大坏事?”竹庭圈着女儿。
在女儿刚出生的时候她就很喜欢这个圈着孩子,还挺好玩的,小孩子不大点一只,暖呼呼的,女儿打小就话多,看见她就会咿咿呀呀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现在长大了,虽然没小时候好玩了,却也像个瓷娃娃,怪可爱的。
“总之就是……”女儿扒着她的肩,耳语道。
她忽然看见女儿肩侧有片淤青,“你这里是怎么了?”
“可能不小心磕到了哪里,柜子啊什么的,”云菩皱着眉,但尽量小心翼翼地问,“你听明白了吗?”
结果她时机选的不太好,这是晚上。
只见竹庭忽然抱着脑袋,在椅子上缩成一团,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失魂落魄地说,“报应,是报应,是她?是她。”
“是谁?”她只能抓着竹庭的手,防止一会儿竹庭情绪激动起来砸她高价从买来的家具。
“她死了。”竹庭只是呆滞的看着她,不一会儿诡异的笑起来,“是我杀了她。”但说完,却又泪流满面,“我不想杀她,我想杀她儿子,可她又要……”
“别说了。”云菩捂住竹庭的嘴,用余光观望了周遭。
还好这会儿深更半夜,各处的灯都是暗的,估计就连晚睡晚起的娜娜也钻了被窝。
“是哪一个?”她压低声音,“倘若不姓杨,那你就告诉我,她姓什么?倘若她姓杨,你什么都不要说。”
最可恶的是竹庭这病发作起来,就只会一个劲儿的哭,她睁大了双眼,泪水无法停歇,歇斯底里的嚎啕大哭的同时却又时不时的笑。
“没事没事。”她抱住竹庭,“都过去了,被你害死的人肯定心虚,也怕你,是不敢来找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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