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的春是和新郑截然不同的景象,拂面的春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可树木枝桠又轻吐嫩芽。
纪鸯策马徐徐而过,帷帽白纱遮挡视线,让她只能看见朦胧的绿意。
“这里可真冷。”长孙忧追了上来,“这不是界线的方向,你要去哪里?”
“你是在监视我吗?”她问。
“当然不。”长孙忧和她并肩而行,“只是大冷的天出来跑马,你脑子有病。”
“难怪纪二不喜欢你。”她勒马,看向长孙忧。
延龄其实观察力挺强的,她不说还没人注意,她一说剁椒炒蛋,纪鸯这便注意起长孙忧衣裙的颜色,果然又是上黄下红,似乎长孙忧极其钟爱这两个色彩。
“我也不喜欢她。”长孙忧跟在纪鸯身后。
只是纪鸯时而正常,时而发疯。
她走到界碑之侧,信国的士兵一早等在那里。
刚打马跨过境线,纪鸯便摘了帷帽,随后理了理领子,又脱下罩衣,随便搭在马鞍上。
这看得长孙忧目瞪口呆,“你干什么?”她错愕道。
“不然她们会跟看西洋景似的看你。”纪鸯道。
“你成何体统?”长孙忧喊道,“我大家闺秀……”
只是大家闺秀长孙忧一进城就挨不住道路两侧士兵那灼灼视线,一把掀了帷帽,讪讪地把罩衣团了团,随便找个地方塞。
“你不是大家闺秀么。”纪鸯可不会放过长孙忧。
“都是女人,讲究什么。”长孙忧没好气地说道。
她抬起头,迎上风与阳光。
城墙上黑色旗帜高扬,正中是鲜红色的花朵,难说是芍药还是牡丹,士兵手中盾牌也是同样的花卉,但她扫视过路边道旁,却未能见类似的花卉怒放。
士兵组成的道路延申至城中。
这座城似乎算是堡坞,而非普通的城池,一路走来,绿色的原野望不见尽头,她没见过几户民居,不过街上倒也开着店铺,远处山峦零星能看见小小的帷帐。
带她们进城的士兵先行通禀,等她们走到帐篷前,一队带刀侍女立侍左右,帘子掀开,是一张陌生的面孔,众星捧月似的迎上来,那名女子生得出挑,是柔和妩媚的面容,但她长发高束,常服戴甲,只令人觉得英气逼人。
“幸会。”那名女子袖手而立,“想必你就是纪鸯。”
“你就是赫连素言吧。”纪鸯下马,“久闻盛名。”
“延龄当真会说我的好话么。”素言笑笑,“请。”
“她只会说你的坏话。”纪鸯随她入帐。
“就你们两人吗?”素言从抽屉里翻出一盒时新点心,摆在桌上。“我还以为你会带卫队前来。”
“带不带卫队会有什么区别吗?”纪鸯倒是个实诚人,给她点心她是真的敢吃,一样尝了一块,“我听延龄说她素来倚重你,”她的眼眸生得和杏子一样,眼波流转间楚楚动人,所以素言倒不讨厌这个姑娘,“没想到是你来见我。”
“你和延龄走的比较近。”素言理过衣袖,款款落座。
“你们当真不怕官家暗地里命我借机收复燕北?”纪鸯虽然知道答案,却仍是好奇。
“我只能告诉你,”赫连素言讲着一口流利的官话,几乎听不出口音,而且她措辞讲究,几乎没有语序上的错误,比云菩那随心所欲地遣词造句要好上许多,她印象里似乎是听延龄说过,素言的父母是商人,自江南来,家原本住在象山,确实,赫连素言个子不高,也很纤细,确实像是江南名姝。“我们暂时没有挥师南下的计划,但对我们来说,打漠东是打,打你们也是打,利弊得失上没多大的区别。”
“只是你们打漠东师出无名,打我们依然师出无名。”纪鸯掰开一块绿茶糕,“不过,和打我们相比,你们邀请我们攻打漠东,还算勉强能给自己人一个交代。”她倒如实说了,“该说的,不该说的,想必延龄都告诉了你们,我也没什么好瞒的,我们不是漠东敌手,可若相安无事便算了,如若你们毁约在先,我们哪怕只剩一个人,只剩最后一口气,也会同你们战到底。”
“当然,”素言和延龄不一样,她更狡猾,和她比,延龄就是可爱的小姑娘,不谙世事,而素言更像纪正仪,看不出喜怒,也无法从语气或神情上看穿她的计划,“这很合理。”她说,“我个人来说,我不喜欢太过繁琐的计划。”
“那便是一码归一码,我们有个默契?”纪鸯问。
“自下月十三日起,你们届时将有三天时间。”赫连素言不再与她打马虎眼,也不兜圈子,直接敲打道,“想来你们也是急功近利,盼望一场胜仗,火中取栗乃是人之常情,”说着,她话锋转过,是很正式的威胁了,“但不妨转告她,你们若当真志在收复燕云十六州,大可一试。”
纪鸯迟疑过一瞬,旋即说,“我未必会事事回禀。”她交叠手,支着下巴,“我一贯悖逆行事。”
“好。”素言惜字如金。“不送。”
回城后她便去找了四姨。
“她们知道了,或者猜到了。”她站在书案前。
四姨做从前闺中打扮,乌发松松地挽在脑后,修剪着花卉,挑挑拣拣的,花了好大的功夫,才攒了一个瓶子,她沉默了会儿才说,“不意外。”
“你要不要回去?”纪鸯在对面坐下,“这里危险。”
“小孩子才应该呆在安全的地方。 ”清歌说。
她将插花的瓶子推到一边,不露痕迹的按了按耳朵,舟车劳顿,她耳鸣的厉害,时不时的连人声都能盖过去,说话间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自嘲地口吻,“你不想问问我是怎么计划的吗?”
纪鸯这个小孩子很讨厌。
她只是淡漠的坐在那里,“你怎么计划的?”她很木僵的问,还很木讷的自问自答,“我都会照办。”
“我不需要你照办。”清歌说,“我想听一听你的想法。”
“你担心她们挥师南下。”纪鸯沉默了好久才试探式的问。“或者,你想收复燕云十六州。”
“不,这是她们计划外的事情,我也不奢望能收复失地,我们暂时还没有这种能力。”她揉了揉纪鸯的脑袋,“倘若我们是没有爪牙的猛虎,那我们的用途便是做成轻裘与炙烤,我们或许不够强大,但我们也得让她们知道,这是一块难啃的骨头,否则,等她们稳住漠东,我们就是下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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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星河撑着伞,春天是她最讨厌的季节,这会儿天上下的东西雨不是雨,雪不是雪,打伞不值得,不打伞只会变成落汤鸡,总之,恼人的很。
她快步跑上台阶。
果然延龄在校场。
延龄穿着一身对襟短衫,系着旋裙,站在夹雪的雨中,鬓发都被雨雪打湿,湿哒哒的贴在脸颊上,她又拈起一根箭,拿起弓,恶狠狠地对着靶心,松手就是一箭。
“我真是。”翠星河跺脚骂道,“你这是置掉脑袋的气。”
“我还不能生气了?”延龄又从箭筒里抽出来一支。
翠星河这个人很奇怪,她明明一直看茉奇雅不顺眼,结果论到识时务,她当仁不让就是第一。
“你要识时务。”翠星河就像苍蝇一样,绕着她飞。
“闭嘴。”她松开手,目送箭尾没过靶心,而后咔嚓一声,靶子四分五裂。
“回家,换衣服,赶紧去上朝。”翠星河揪着她。
她往回一挣,摆脱翠星河的手。“要去你自己去。”
“我的姑奶奶。”翠星河只想把伞合起来,对着延龄的脸,狠狠来上一击,“你想死,我还不想死呢。”
“我死不死关你什么事。”延龄沮丧地往地上一蹲,抱着膝盖看着可怜地小草,刚冒了个嫩芽,被无情的春雪活活冻死。
翠星河唧唧呱呱的乱叫,“你这会儿不去上朝那可扎眼的很,你以为还是从前吗,你爱去不去没人管,我还以为你是我们中最聪明的,没想到你是个蠢货垃圾。”
“那还怪我了?”她说,“有种别让我干了。”她真的想把辞呈甩茉奇雅脸上,这也算出了口恶气,“她居然怀疑我,我真无语。”
很明显,翠星河的关切都是有价格并点到为止的,没两句话就能变回幸灾乐祸的本质,“谁让你是大妃钦点的。”
“她去她姑家蹭饭,蹭吃蹭住。”延龄很崩溃,“我只是很出色,她姑选我统领近卫。”
“你骗谁。”翠星河嘲讽道,“难道不是她和素言太处得来了,大妃这才连夜选了你,纯纯是因为你和素言天天因为睡觉时她说梦话你磨牙干架,谁都知道你们互相看不顺眼。”
“你放屁。”她骂道。
只是如今她也是疲惫而倒霉的成年人,发了一通脾气,还是乖乖回家简单梳洗,灰溜溜的夹着尾巴换好官服,溜进宫。
当然,她心里暗自希望茉奇雅能发现她的迟到,察觉她的不对劲,这样她就能痛痛快快发作一番,把所有该说的不该说的都捅到明面上,这样总好过她自己一个人内心不痛快——至于茉奇雅,她一个皇帝,肯定日子过得痛快的很。
幻想的开场里她是万众瞩目的焦点,所有人都发现了她的迟到,在肃穆的朝堂上,她迎来同僚的注视,而茉奇雅惊慌而又小心翼翼的问她为什么迟到,是遇到什么事了,还是不开心?金墨娘娘严肃的批评茉奇雅,告诉她延龄不开心的原因是茉奇雅这个讨厌孩子。
她花了好几天时间,鼓起勇气叛逆这么一场——她也是害怕掉脑袋的,她也是惜命的,不成想,她计划中的一切全部毁于贞纯那一撮人拿双双开刀,同时加上孔芙芷的搅合。
可能只有年年注意到了她的迟到,因为新晋御前侍女年年正蹲在行宫正殿门前吃加了薄脆的鸡蛋煎饼,嘎吱嘎吱的。
她视死如归的和年年发生了视线接触,从帘子边挤进去,结果异常点背,殿里只剩三个人,互相指责,外带撇清关系。
“不是我。”贞纯说,“我发誓,这次真不是我。”
“是不是你?”金墨拿手指着茉奇雅,“你到底脑子有什么毛病。”
茉奇雅抄着手,扣着她最喜欢的扇子,“我脑子又没有毛病。”她盯着贞纯,“你这手笔就是纯粹膈应人了,这让我觉得恶心。”
“首先,我虽然对官员选拔方式颇有微词,这有悖承平娘娘遗命,”贞纯说,“但我为了大计,不会选在这种愚蠢的时候发难。”
“你是想等我们打下江山,”金墨冷笑道,“你再坐收渔翁之利,别做梦了。”
“离我远点。”贞纯说,“我有痨病,劳您往那边站站,我是个小人,可我也不想胜之不……”
“你有什么事?”云菩倏然打断她。
“我迟到了。”延龄这个冤种戳在阶下。
“滚。”她没心思跟延龄纠缠,看向贺兰贞纯,“你闹这一场,总也得有个诉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