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贺兰珠——时露娜那个孬种为了报复她,把竹庭药的更傻了。
时露娜那个王八蛋前两天给竹庭喝红葡萄酿的果酒时她没有警惕,这导致事发次日,她遇上了一个疯的比以往更彻底的竹庭。
推开竹庭的房门时夕阳西斜,光从她身后照过来,光柱里飞舞着细细的尘,又映在大衣架子和曼音公主苍白又仓皇的面容。
“是你。”曼音坐在装衣服的箱子上,显然松了口气。“还好还好。”
她经过曼音,走到衣架前。
檀木衣架上架着一件陈国衮服绛纱袍,玄衣肩披日月星辰,背负山纹腾龙,纁裳换成了十二裥马面褶裙,龙山之下,每章一裥。
任何一件南朝的裙子摆在她的面前,她可能都说不出这些裙子样式的区别乃至形制的尊卑,可她唯独认识衮服。
这是衮服的一种,按刺绣十二章的样式区别以及中单纱衣的不同,又能分为大衮服和小衮服,而挂在衣架上的是朝天冠服。
只需看那条马面裙,就知道这件衣裙不是竹庭从她父亲衣箱里偷的,是专门做的,甚至,这是四公主一生都未穿过的。
当年四公主过世,她将四公主下葬时也是想看在亲戚情分上,给她天子的礼节,只可惜翻遍四公主的衣箱,没有任何一件能勉强凑数称得上衮服的衣物。
曼音看着云菩掩上门,她穿着一件白底刺绣红玫瑰的长裙,像襦裙,也像西陆那些金发碧眼女孩子们穿的蓬蓬裙,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款式,她绕着衣架走了一圈,抬起手,用鎏金镶翠的护甲侧缘拂过衣裙的肩。
她问,“我娘呢?”
没来得及等她说什么,阿姐说,“你回来了?”
阿姐打起帘子,从内室走出,坐在琴边,“杨棋她们离开了。”
“我知道。”云菩站在衣架前,不住打量着。
“我今日感觉好些了。”阿姐理过披帛,苦笑道,“只是我也知道,我这辈子大抵是不会好,今日好一些,明日又浑浑噩噩。”她看向那件衣裙,“这是杨棋送给我的。”
“这就不意外了。”云菩在阿姐对面坐下。
阿姐和云菩应了一句老话,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血亲。
“我应当怒斥她,命宫娥将她拿下,押解到母妃或……”阿姐停顿了许久,到底是再也叫不出那声父皇,“他的面前,但我什么都没说,只是鬼使神差的留下了这件衣裙,后来我和亲漠西,怕人从我家中搜出此衣,带来天大的麻烦,只能藏着在贴身衣服里,带到这里。”
“想来是杨小姐的离去,让母亲想起了旧事。”云菩理了理裙摆,将手搭在膝上。
这会儿她还是有几分迟疑,迟疑是否应该相信珠珠是一个神医,而这里的竹庭当真清醒了。
只是很快竹庭开始了她的胡说八道。
“起初我是抱着必死之心来到这里。”竹庭说,“我或许是贪于苟且偷生,或许是担忧漠西以我的忤逆作为兴兵的由头,总之,我选择活着,”她似乎是觉得她听不太懂中州官话,说话时刻意的用了最简单最直白的语气,也放缓了速度,导致她的话听起来格外的刺耳,“和亲公主应该做什么呢?自然是搅乱敌国朝政,起初,我只是教唆金墨夺权,但是许多话说着说着,”她垂眸看向琴,“我自己也会想,为何女子只能相夫教子,甘居幕后,监国公主,太后,摄政皇后,临朝之时,眼前都要放着一道帘,看不清朝臣,也看不清这世道真实的嘴脸。”
“那一日,也是一个下雪的春日,”竹庭看着那件衣裙,甚至把她画给延龄她们这些奇怪女孩子充饥的饼都编进了自己的故事里,“我想要一个崭新的国度。”
这会儿她相信了大夫的话,每当母亲说自己好得很,保证就是她疯得很,每当母亲说自己感觉很不好,多半这会儿她才是正常的。
她算是一个有教养的人,为了这张和母亲一模一样的脸,她耐着性子,听竹庭胡扯。
只是竹庭到底是这个世道的母亲。
她有一些性格与特质还是遗传自了卫氏,只是她不清楚她说某些话时延龄她们会怎么想,可能随着年纪增长,年少时的热血沸腾很快会被中年时的冷笑取而代之,可话从竹庭嘴里说出,她只是跨过了冷笑的阶段,直接涌上一种说不出来的恶心感。
竹庭先是自怨自艾半晌,“我只是没想到我会生病,其实怀你的时候我就有点不对头了,但只是整日的哭,也不曾料生下你,这病便一发不可收拾。”
自暴自弃完,她愣愣怔怔的说,“不过还好你是个女孩,和我一样,我很高兴,你是个女孩,是我的孩子,这就够了。”
云菩整理了下竹庭凌乱的言语,这些话也算老生常谈了,她打了个手势,叫竹庭住口,只是竹庭才不理她,自顾自地往下说,导致她只能靠嗓门压制竹庭,“你这是鸠占鹊巢之计,”她说,“你不是漠西人,你也不姓栋鄂,你虽姓卫,可卫氏的公主,也只是一介白衣,吃的穿的比老百姓好些罢了,你无权调配陈国的军队,你便打起了漠西算盘,你不是王昭君,也不是文成公主,当年陈国战败,你南朝贡女的身份摆在那里,你仍然无权干涉漠西的朝政,所以你生了我,想做太后。”
——但是和世间每一处一样,漠西也是男尊女卑,她仅是一个公主,加之漠西贫困潦倒,宫嫔所出女孩皆从母,不入皇室宗籍,无论说的多么正大光明,都改变不了竹庭的一番算盘付诸东流,她就疯了。
云菩其实非常恶毒的想说一句——“你倒是努力点,最起码煮饭时下点藏红花把金墨的胎给打了,你看金墨,好歹还是努力了,她把我爹杀了。”最后又觉得这句话太过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只是她的教养阻止她做太过分的事,但竹庭的教养没有。
竹庭走到她身边,捧着她的脸说,“我们是母女,天然的盟友,阿娘一直很爱你。”
不知为何,她那种反胃感再难压抑,可能她还不习惯竹庭这类的疯——其实竹庭发疯觉得自己是茉奇雅反过来和她打情骂俏都没让她这么恶心。
“收起来吧,别落灰了,这里风大,整日里尘土飞扬。”她忍了忍,得体的微笑,体面的离去,出了门再不顾疯珠珠的脸面,她不管珠珠到底是个仙还是孤魂野鬼,总之她今天不会放过时露娜。
她真的很崩溃,她就算再有肚量,再能容忍,脾气也没好到能允许别人在家里挂龙袍的地步,可偏偏竹庭摆出来的衮服是陈国的款式,陈国的一切,在漠西,什么都不算,衮服也是普通的裙子,款式很繁复,但只是裙子而已,她连发作都没发作的借口。
于是她关门就大喊:“时露娜!”
但珠珠真的是一个很绝、很绝的人。
该死的珠珠从厕所里出来,抱着裙子,里面裤子只拎了半截:“怎么了怎么了?”
贺兰珠猥琐的看看院子,见没有任何的不速之客,一下震怒,“你干嘛!”
茉奇雅三步并两步,冲到她面前,她又酝酿了酝酿情绪,但震怒之下,一张嘴,什么都没说,上来就吐了口血。
“哎呀妈呀。”珠珠叫唤。
“你到底给她吃了什么?”云菩回屋拿了杯茶,漱了漱口。
吐完那股反胃的感觉消失了,她觉得她又能忍珠珠多苟活几年了。
“呃,葡萄醋。”珠珠挠着脑袋。“你别英年早逝啊,你没事吧。”
她揪着珠珠,“时露娜,我受够了,她本来就是个疯子,你把她药傻了,你我就是异父异母的异胞姐妹,带着你的义母给我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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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北的夜是极美的,繁星点点,月光如洗,没有繁茂树木的遮掩,如素练般的月光直接宣泄而下,和雪融为一体。
越往南走,夜晚越暖和。
杨棋披了斗篷,持着烟斗,站在马车一边。
原本发呆的只有她一个人,没多久,诸葛文的女儿也从马车上下来,坐在雪地里发呆。
总的来说,诸葛文的一双女儿生得都精致娇美,杏眼桃腮,静姝生得稳重些,而静女长得很可爱。
“你在干什么?”她掐灭了烟斗,走过去。“地上很凉的,快起来。”
静女只是托着腮,安安静静的,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
诸葛文牵着马回来,远远地望着这一幕,一时踌躇,不知该做什么。
她一迟疑,那边杨棋先她一步。
“怎么啦?”杨棋蹲身下来,揉揉静女的小脑袋,“有什么话,和阿姨说说。”
“她们说,我不是阿娘的孩子。”静女小声说。
只听杨棋那个王八蛋说,“那你认阿姨当阿娘吧,这样阿姨就有一个聪明又漂亮的女儿了,你等着,阿姨这就去跟你阿娘说。”
她荒诞的话把静女逗笑了。
“但我如果是一个卑劣的坏人呢?”静女问,“就像她们说的,我的母亲极其恶毒的调换了我和阿娘的儿子,我也是一个恶毒的人,这么看,这件事是真的。”
“你为什么会觉得自己恶毒呢?”杨棋夫人问。
静女一时间想将一切都告诉杨棋夫人,但是她忍住了,她知道,有的话不能乱说,必须深深的埋在心里。
但是她也有没忍住的地方,只不过她把柳姐姐换成了自己,“如果我想杀了我爹呢?”
杨棋夫人握着她的手臂,安慰着她,“没事,你爹死了,你娘和你们姐妹俩跟我过就行,也挺不错的,我和你娘是过命的交情,我会好好待你们母女……”
只见杨琪夫人突然往旁边一躲。
阿娘怒不可遏的呵斥:“杨棋,你脑子里想的都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