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菩还记得很久之前珠珠曾经问过她这样的一个问题——她是不是很享受当皇帝的感觉。
她是这样告诉珠珠的——她其实最想干的事是开一个糖水铺子,开心的就开店,不高兴就打烊,烤一烤不同种类的蛋糕,成功的自己吃掉,不成功的卖掉,顺带着也可以卖点烧仙草、奶茶和番薯,但她的出身没有给她这样的选择。
皇帝并不是一个好差事。
一个皇帝如果想坐稳那把椅子,就要精于平衡朝中各方势力,平衡民间各种声音,同时,精进自己的学识武艺,到死都必须把兵马大权牢牢握于掌中,当然,这种简单的方法只适合男子。
对于女皇帝而言,那是另一个故事。
她花了十年的时间斡旋与贵族与世家之间,无问西东,做了一个男皇帝该做的所有事,可天底下所有的男人教会了她这样一句话——非我族类,虽远必诛,无论她做的有多好,群臣和老百姓都等着她传位给子侄的那一天,准备在她闭眼后强行把她从皇帝变为皇后,随便给她配一个夫君,多半这个人选就是东哥那个螳螂一样的傻叉丑八怪。
女人和男人都是一样的人,凌驾于万兽之上,拥有类似的智计,也因此,他们是天然的敌人,之所以女子仍被允许活在世间的缘由是男子不能自行繁衍,但也仅仅是被允许活着而已。
当然如果她生在中州,做中州的皇帝,或生在西陆,只做西陆的皇帝,她虽然迫切需要寻找出路,但没必要铤而走险,欠下二百亿两金的外债,将事情做绝。
可她偏偏不是中州人,也不是西陆人,甚至对于漠西来说,她是中州贡女所出——除陈国外,没人认为竹庭是和亲公主,也没人真的把她当中宫皇后看。
情形到这一步,对她来说,最佳的上上选就是“绝处逢生”,因为走到任何一个地方,她都是异族,可偏偏行到任何一处,她都是个女人,一种被当成装饰品、干活奴隶和生/育/用/品的一种蓄养牲畜,此刻,她将这个故事称之为:“天作孽,犹可存,自作孽,不可活”。
女子诚然柔弱,但人之所以穿着虎皮衣服的原因并非是人比虎更凶猛,更精于搏斗,而是人力有尽时,火/药,钢/铁、炮和枪支没有。
这就是二百亿两黄金和耗尽所有难以估值的人脉及人力的价值,它将士兵化为骨灰,刀剑变为废铁,同时它是一个全新的东西,意味着全新的战阵,全新的训练方法,全新的搏斗技巧,没有经验的人驾驭不了,这一套东西交到金墨手里,金墨也未必能够驾驭,她当年也是在完全掌控了东西两府,风平浪静之下榨干了整个最富庶的两江才建立起的新体系,至于现在,她只能寄希望于波斯人好好经营一下拜占庭,多给她留点钱。
在金墨扭曲表情下,她击掌示意,卫兵鸣枪致礼,至此礼毕,效果很好,贞纯的脸色非常难看,当然是因为枪。
她知道贞纯大概琢磨的戏码,只是人都是这个样子,瞻前顾后,许多人就是差了那么一口气。
要是贞纯和她安排的人当真在这阵仗下,仍能鼓起勇气先发制人,攻讦她是贡女所出,她倒能高看这个世道突然多出来的这一撮人一眼。
只是上个世道少的这一撮人没有给她惊喜。
她看了贞纯一眼,而后走上前,其实她讨厌对将士讲话,她嗓门不够大,每次都靠喊,喊完至少四五天嗓子都是废的,回家只靠比划跟琪琪格她们唠嗑。
“诸位。”她清清嗓子。
#
“这是……”郑瑚喃喃说道。
“枪。”杨棋眺望着远方,“萨日朗说私底下她们给它取了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钢铁之舞。”说话时她很镇静,面上波澜未起,可郑瑚莫名觉得,她能从杨棋云淡风轻的表面下看到深深的恐惧。
小啾当然很害怕,贴在她腿边,变得特别安静。
“这才是真正的铁骑。”杨棋转过头,看向她,“正所谓铁骑劲弩。”
“我知道你们中许多人都来自比谢列大公国。”远处的云菩开口,高台似乎是特制的,声音能被放大,送到很远。“你们知道你们出现在这里的缘由。在这里,你们是自由的,不违反法律前提下,你们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只要有合理情由,地方官员,朝中文武,愿为你们驱使。在这里,你们的财产受到保护,永远归属于你们自己,供你们自由支配。在这里,你们可以选择读书,可以选择不读书,可以选择工作,可以选择任何一种工作,甚至军队也欢迎你们,当然,你们也可以选择不工作,只要你们的钱够花。在这里,你们不再需要一个男人的保护与支配,做任何事情也不再需要任何一个男人的首肯,你们不再有监护人,不再是受监护者,而是公民。在这里,你们活得像一个男人,一个人——一个完整的人。”
当然云菩黄鹂一样的说话声音动听悦耳,词语更引人心动,连她也一时怅然。
“我们欢迎并接纳任何一个女子,无论出身,无论来处,只要是一个女人,来到信国,我们就是异姓姐妹,但你们不该忘记你们的故乡,你们来到这里都不容易,我知道你们经历过怎样的坎坷,而你们真正的同胞姐妹,那些帮助过你们、资助过你们的人,她们还在受苦受难,我们要从那些该死的异族手中夺回你们的故乡,你们所该有的一切,土地,财产,读书和自我抉择的权利,让你们的姐妹家人过上和你们一样的日子,她们可以读书,可以有一份工作,自己供养自己,像任何一个普通的人一样活着。”
“她是个好皇帝吗?”小啾仰起脸。
“不知道。”她摇摇头,揉了揉小啾的脑袋。
当然云菩请杨棋来观礼还是有原因的,她感觉云菩像是想招揽杨棋,若是做不到,震慑也可以,就后一项来说,这个目的还是部分达到了。
云菩没有和金墨等人一起走,而是走向了这座钟楼,她走过来,杨棋稍侧些身,不再堂而皇之又坦然地戳在云菩面前,直勾勾地盯着她,有点像武将面对君主,除非有事相奏,否则不以正面相对。
“你喜欢这里吗?”云菩一袭红裙,她鲜少穿这么亮丽的颜色,看着有些陌生。
“我认可你的理想。”杨棋敲着烟斗,很罕见的没有边抽边跟人攀谈,“我有我的两难,也有我的忠义所向。但假若你能如你所述的那般,说到做到,我可以向你承诺,我们永远不是敌人。”
“我的理想吗?”云菩嫣然笑过,开了个玩笑,“我的梦想是开店卖奶茶。”
随后她们结束客套,云菩一笑而过,翩然离去,可能她并不在乎多一个杨棋或者少一个杨棋,而杨棋礼数周到,却会暗自怅然地靠着护栏。
半晌后杨棋说,“你知道她高明在哪里吗?”
“嗯?”绵绵圈着小啾,看起来她们关系蛮好的。
“你会想,究竟什么才是对的。”当然绵绵自己也是个孩子,她当然不能指望绵绵明白细微之处的微妙,只能徐徐吐出一个烟圈,看着烟雾在寒风中凝结成冰,此事至此结束,她不会再多提及一个字。
#
金墨深知她自己的劣处在哪。
她是一个优柔寡断之人,换言之,她确实拖泥带水。
就拿当年之事来说,她清楚地知道萨日朗是造反,甚至不是兵谏,而是宫变,可她就是狠不下心杀了萨日朗,拖来拖去,拖到一个晚上萨日朗过来找她,彻底把这件事做成一笔糊涂账。
她对茉奇雅母女也一样,有数个时机,她都知道这是一个除掉茉奇雅的大好时机,可是她就是会瞻前顾后——没有瞻前顾后的时候她又做不到硬起心肠,总是说的到却又做不到,随时间流逝,渐渐地她觉得她无力承担除去茉奇雅的后果,事态已经如此,倘若她除掉茉奇雅,诸事顺利自然此事不足为提,只要一件不顺,茉奇雅的死将是将领自立为帝并向她发难的理由,况且,茉奇雅已经将所有人架在火上,枪/支,这种东西,持有便是怀瑜有罪,事到如今,这是裹挟所有人跟她一起走。
这时她不得不接受现实,并怨怼所有她能怨怼的一切,比如郑珏。
郑珏的日子是咎由自取——论起恶心人,那还是茉奇雅更擅长些,本来这个小孩就喜欢抬杠。
“娘娘。”郑珏又装模做样的作揖,没被准许请起,便已经坐在她的对面,“娘娘不见怪吧。”
“坐。”她瞥了郑珏一眼。
“娘娘本就痛恨民女,民女本应让娘娘拿捏,出出气,”郑珏说,“但天寒地冻,腿脚不方便,因此民女才不请自坐。”
“说。”她盯着茉奇雅带回来的小孩。
有时茉奇雅膈应人的地方是她会带她的朋友,她喜欢的小动物回来——不管抓到什么都往回带,而她不带回家,只管往她这里塞,从来不管养,她的帷帐里最多的时候被塞了七只刺猬,十二只小老鼠,四只麻雀,五只猫,三只豹子,十一只蜥蜴和十七只不知道是什么可能是狗也可能是狗的亲戚,暂时结束这一切的并不是她的第一次怀孕,是茉奇雅逮了一窝乌鸫,那些小黑鸟让所有活物抱头鼠窜,连夜逃离,也包括她。
小孩和乌鸫没什么区别,无论是实质上的攻击和言语上的攻击都是一种酷刑。
一眨眼的功夫,姓纪的那个小孩跟那个金发小孩因为最后一块点心打在了一起,刺耳的哭嚎,各种语言的喊娘。
至于金发小孩的娘,能和茉奇雅玩到一起去的都是一类的孬种。
金发小孩的金发母亲高雅的靠在炉火旁,烤棉花糖,唯一的回应大概是扯了两坨纸,塞进了耳朵。
“民女此番是……”郑珏看向哭闹的孩子,不得不提高些音量,“请娘娘解惑。”
他他拉金墨惜字如金,“哦?”
“事情能发展到今日这种覆水难收的地步,想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郑珏说,“朝中旧部那般憎恨承平娘娘所诞幺子,想来娘娘是个聪明人,就算被我说动,也必然有万全之计,不重蹈承平娘娘覆辙。”
她猜金墨两次怀孕怀的都是女孩子,否则茉奇雅不会放过这个大好话柄。
只可惜她来得不巧,茉奇雅也回来了。
这个地方和这个国度真的“绝妙”,到了冬天,皇帝和大臣拖家带口的都挤在山上的温泉行宫里,当真是不分君臣,更“妙”的是皇帝的老师,一位颇有威望的将领跟文官之长首辅四舍五入是一家,这一家跟皇帝一家表面上暗流涌动,实际上就冲住在一起、吃在一起,估计好的穿一条裤子。
“娘娘。”她苦笑道。“娘娘害得我好苦啊。”
茉奇雅凑过来,她长得像很乖的猫,只是干的事从来都对不起她的那张脸,“为什么呀?”
“娘娘您就不必明知故问了。”她深知茉奇雅的脸皮厚度,索性直说了,“这滔天的罪名,我无福消受。”
“你向来都是有福之人。”云菩欣赏了会儿郑珏精彩的表情。
她当然知道郑珏有着怎样的野心与抱负。
人的野心和意志所向往往会被文字不经意的暴露。
而暴露郑珏的正是徐信的故事。
无论这个故事是真是假,郑珏讲述了一个文官首辅搅乱宫廷,意图效仿曹阿瞒,挟天子以令诸侯,失败后出走关外,成为北国之主。
郑珏甚至舍不得给这个人一个兵败身死的结局——她给了这个人可汗之位。
只是郑珏此人所修最上乘的是医术而非心术,在这里,连医术都没了,好家伙,是个仵作。
但郑珏真的好聪明。
似乎郑珏那准了她不会让她死,立时就说,“娘娘什么时候气消了,民女再来请罪问安,向娘娘求一条明路。”
“突然一口一个娘娘,”云菩垂眸看看她,“听着真不习惯。”
主要郑珏的语气真够阴阳怪气的。
“娘娘。”郑珏忽而肃容,“有句话,我深知不当讲,但你我还是有一些古怪缘分,我还是要说,你知道长城和秦皇,运河与隋帝吗?同样的劳民伤财,非长久之计。”
她靠近些,做了一个举枪的动作,“郑珏,我现在拿着长城或运河,逼你把钱都交出来,你给是不给?”
“什么?”郑珏愣住了,似乎是幻想了真正的长城和运河,险些笑出声。
“只要我有枪,我伤的就是其他国主的钱。”她觉得金墨要炸了,挥挥手,示意郑珏滚蛋。
金墨这个人没有小孩,也不像她这么随和,那样一个钟爱秩序,连每日几时起身几时就寝睡几个时辰都能日日一样的人,当然受不了这小孩跟鸟打成一团的乱象——不知道谁把小乖放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