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人拈起描金镂空雕刻仙鹤的香炉盖子,重新填过香,描成吉祥纹路,复点燃,轻轻拢上盖子,又悄无声息的退下。
他们在国公爷身边伺候的久了,知道老爷在烦心时不喜人打扰,连出门都是轻手轻脚的。
只是纪宴还是觉察到下人的来去,年轻时他会发怒,甚至叱责鞭挞这些没有眼力价的人,他们固然有他们以为的职责,可最要紧的是随主家心意,这些人总是学不会。
待到年老,他放弃管教这些人了。
下人悉数退去,他又拈笔。
“官家此举,”长子替他磨着墨,笃定地说,“不智。”
“恪儿,不要妄议朝政。”纪宴顿笔,他写下了半个福字,“官家怎么做,都自有官家的道理。”
“您也不劝着官家点。”纪恪道,“那诸葛文,只是个描金镶玉的花架子,摆在那里看是好看的,拳脚功夫,练上几年,总归是能学有所成,粉墨登场,是个好的刀马旦,但让她真的拿起刀枪……”他摇摇头,“我只是惋惜她麾下将士,这般枉送性命。”
“官家如今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心思。”纪宴却说,“做舅舅的看在眼里,也很欣慰。”
“您总是由着她和乐乐胡闹。”纪恪重重地叹了口气。
“儿女大了,不由爹。”纪宴说,“满朝文武百官皆有定员,多一个咱们家的人,不好吗?官家看得起乐乐,那也是对我们纪氏的关照。”
“乐乐胡闹做不过是个女儿家,又是个拟旨撰文的文臣,”纪恪觉得手腕酸了,又换了只手,继续续着墨。
父亲却不肯接他这茬。
“这是上等的鲁墨。”父亲道,“以前除去贡品,寻常百姓花些高价,也是能买的到的,可惜如今落入蛮夷之手,蛮夷哪懂书法画作,至今百余年过去,鲁墨彻底荡然无存,是用一块,少一块了。”
“父亲。”纪恪不满地说。
“孩子长大了,自然有自己的心思。”纪宴提笔写完了福禄双全。“只有真的遇到事了,才能想着回家问一问长辈,这时才听劝,江南鱼米之乡,自春秋战国以来,吴越荆楚,从无一人可成气候,永生永世,只是鱼米之乡,天下的粮仓。”
他满意地看着自己所写下的字。
“你是男儿,视线应当看长远。男儿应当戴吴钩,踏破贺兰山,一血前耻,”他拍着儿子的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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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悦提起裙子,一言不发地推开门。
“我念你丧母之痛。”她站定,墨绿色的裙摆如莲叶一般,随步摇曳。
纪三名为纪三,实则不该行三,反倒应该被称一声大姑娘,只是官家赐了纪三官职,父亲便许纪愉随男子排了长幼,成了纪三,而她这个二姑娘,却总是碍眼又难听的二姑娘。
她虽然认为纪三闯出闺阁,在男儿的世道里站住脚跟是可嘉可贺之事,但论私心,她是嫉妒的。
论才智,论相貌,她自认自己不输纪三,只是倒霉在,她是嫡出,不像纪三那么绝望,也有母家撑腰,官家更忌惮她。
“不与你计较。”她说,“可我不许你胡闹。”
纪三把玩酒盏,侧盘着长发,还穿着她夏天时的衣服,是一袭月白色的月华裙,不知道是下人懒怠,还是她懒得换。“你今个儿唱的是哪出戏?”
“我今天没吊嗓,懒得唱。”
“那你来的正好。”纪三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竹叶青,“今天父亲送了我一份……”她笑起来,“好戏,你说,我是应当笑纳,还是……”她有意拖了长声,“笑纳。”
纪悦视线扫过。
纪三经常不在府里住,因此往日她房里摆设都是放起来的,今日却反常的百般陈列着,说尽富贵逼人。
而她的榻上换了新的床褥,拔布床外滚着一方地毯。
“这地毯,可是舶来货。”纪愉轻轻一挑眉。
白衣少年道袍委地,横琴于膝,坐在地毯上,眉眼秀丽,乌发如绸,蓝衣少年束着发,瞧着年纪稍长些许,桃花眼多情,唇也鲜红。
“我倒也不是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意思。”她冷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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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家心心念念,牵挂着的就是太常长公主,而你应该做的,是奉长公主重返故土。”纪宴说话间抬眼,看向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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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尘埃落定,人,入土为安。”纪悦只是袖手而立。
纪三盯着那对少年看了会儿,“纪二,你可知为何世人常言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何出此言?”纪悦索性也坐下。“你母亲尸骨未寒,你便要踏进旁人设下的陷阱,你要是这样愚笨的话,我倒是瞧不起你了。”
纪三晃着酒盏。“不过确实,我疯了,行事荒诞,一来官家放心,二来父亲安心,或许从此我们就和好了,你和你娘也不必夹在我们之间,两边不讨好。”
沉默片刻,纪悦只是说,“你要是当腻了这个官,不如换我来。”
“凭什么?”纪三苍白着一张脸,和往常比消瘦了许多,大概也是难以安寝,又诸事缠身,眼底都是一片乌青。
“觉得你没意思。”纪悦站起来。
“父亲与夫子教我读史,看遍二十四书,字里行间,你来我往,机关算尽,许多事,看起来是巧合,细细推敲,全在人为,重新排演,只叹造化弄人。”纪愉却叫住了纪二,“你又为何来告知我此事?”
纪二是纪氏的另类——她母亲也是。
纪二白长了一张精于算计的脸,实际上却是个善良固执的蠢人。
就好比今日,纪二不该来,但纪二来了。
纪二摸了摸自己鬓边的发簪,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人家淌了你这趟混水,又替你带走了锦书,解了你的后顾之忧。”
“你是惋惜我吗?”纪愉径直问。
纪二沉默许久,说,“我就是不想你和父亲和好,我希望我才是家里唯一一个备受宠爱的女儿,不行吗?”
“纪二,爹呢,只是希望我荒唐。”纪愉转过头,她替纪二理了理鬓发,“你不是也想做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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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总归是一种配方复杂的东西。
云菩盯着她买樱桃时弄到的小竹篮。
锦书蹲在篮子前,指着篮子把手上的小家鼠说,“这个是布娃娃吗?好可爱啊。”
“不,那是小老鼠。”她说,“也叫小耗子。”
“原来这就是小老鼠。”锦书将那只灰不溜秋的小家鼠托在掌心上,“我爹常说,我是硕鼠。”
情感上,她是同情锦书的,即便她没怎么读过中州的典籍,可也听过“硕鼠硕鼠,无食我黍”这句诗经名句。
“在草原上,女孩子也被叫做小家鼠。”她坐下,“因为家鼠也叫小家贼,会偷吃家里的粮食。”
但她的同情只持续到锦书问她,“那我能养这只小耗子吗?”
在她花了好大力气跟锦书讲明白老鼠会咬人,会让人生病后,锦书告诉她,“毛毛虫前段日子结了茧,今天钻出来了,是只好漂亮的大白蛾。”
还要给她看养在瓶子里的蛾子。
“别,求求了。”云菩连连摇头,“我怕虫子。”
人就是很奇怪,蛇和虫子总归会怕一类。
她不怕蛇但怕虫子。
好不容易打发走了锦书——而且这个可恶的家伙真的带走了那只小老鼠,她准备偷吃留给自己留的小点心和茶水,这时珠珠敲了敲门,也钻进了书房。
珠珠大部分时候是不讨人厌的,小部分时候她会像一个垂垂老矣的老头一样,抓着她就想教训她两句。
今天珠珠和往常一样,走到她面前,盯着她看了很久,推过来一张纸。
其实珠珠在显摆自己才学时断断续续教过她一些常识,只是简单的她记住了,难的她不会。
不过,一般珠珠这么做就是为了等她亲口承认自己也有不懂的事情,来抨击她总是自以为是。
于是她随便算了两行就给珠珠扔了回去,让珠珠自己猜她到底会还是不会。
珠珠沉思片刻,拿着一幅桥牌。
她没有洗牌,只是选了四张牌,转过来,让她看见牌面,黑桃一四五七,又将牌扣下,随后选了另外四张不一样的牌——黑桃二三六六,推过来给她。
“这是你看见的牌面,这是我看见的牌面。”贺兰珠拿着牌。
总之,茉奇雅就很可恶。
“你家祖上会不会当真是鸡爪仙,世袭罔替。”茉奇雅扫了一眼她递过去的牌,没有搭茬,只是挪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