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鸯忽走过来。
“我当然盼望你们能留下。”她说。“只是如你所说,你们有你们的归宿,我也有我的。”她望着从窗外流落至室内的树木影子,开始学着劝自己接受自己的命运,无论现在的日子有多幸福快活,最终她的下场仍是孤身一人,孑然在世间,或许青灯古佛,或许闭门不出,也许身边有人服侍,也许一个侍女下人也无,当然,即便环绕着侍女,也会如现在一般,她会忍不住去猜,这些侍女背地里会怎么说她。
只要想一想那样的日子,她就觉得白昼亦如黑夜,没有一丝光明,睡在这样的白昼与死在这样的白昼没有什么区别。
她咬着唇,“我说的那些话,只是我不高兴,一时的气话。”
“哦。”表妹垂下眼帘。
顷刻间,她们陷入谁也不说话的尴尬僵局。
最后还是表妹打破了沉默。
“你要不要吃烤蛋糕?”云菩一时间只觉纪鸯这个小女孩真可怜。“我还会煮奶油蘑菇汤。”她提议,“我们中午吃点别的嘛。”
其实她很忙,乱七八糟的事很多,她有着对过去的回忆,却没有精确到每一笔款项的数额,她不得不整理对付东周所需款项粮草,也需计算倘若西进,又要耗钱多少,同时,还要分心对付纪正仪和一干中州烂糟事。
只是她不想跟纪鸯聊昨晚纪鸯说的那些“豪情壮语”的干瘪话题,只好用烤蛋糕把纪鸯支开。
可今天注定是干瘪的一天。
四公主今日又来探望竹庭,她几乎每日都会过来,只是有时是趁早,偶尔是下朝后。
大部分时候她都是和竹庭唠上许久,礼貌上和她们打个招呼就匆匆告辞。
这次四公主却特意绕到书房找她,大概是为纪正仪的事情。
不过,四公主会用闲聊来切入正题。
“我发现你喜欢没有绣样的裙子。”她穿着一袭洋红色长裙,挽着披帛,说不上是帝王的打扮,还是公主时的旧装。
“那些裙子用的布料比较好,”云菩回答,“我有点舍不得穿,想等这些裙子不能穿了再换新的。”
“哪有什么舍不得的,”四公主应当不缺衣料钱,“再做新的嘛,你还是在长身体的年纪,衣裙肯定是勤换的。”
“平日里我会买大一些的裙子。”她说。“这样就能多穿几年,高了,矮了,胖了,瘦了,都能穿。”
四公主摇摇头,摸摸她的发心,“昨天长姐半天没见到你,很担心你出事了,我和她一起寻你,发现你睡在了浴盆里,我叫了叫你,但你一直迷迷糊糊的,我就把你抱出来了。”
“长姐知道一些我的事情,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她说话时是同样的支支吾吾和吞吞吐吐,“平日里我们姐妹四人自小一起长大,走得很近,我久居宫中,也不知道该如何与其他姑娘们相处,你和阿鸯是我第一次跟小辈相处,总之,如果我让你觉得别扭或者不舒服,你告诉我。”
云菩盯着四公主。
倘若四公主已经过世,她只会觉得四公主这一生当真唏嘘可怜。
但活生生的四公主站在她面前,她难免会揣度四公主说这一席话的动机。
首先,不可否认的是,四公主已然是皇帝,君王从不看人脸色,也不揣摩大臣心思,那是下位者该做的事,因此,她与纪鸯的想法,本就不重要。其次,四公主为何要跟她说起自己的一些私事。
在另一个世间,类似的事情也发生过,只是那次她好像是睡在了门外,和四公主同样发生过类似的对话,当然,年轻时的她没有想那么多,只有一种找到同类的惊奇——原来不止她一个人,那么奇怪,这导致她和四公主走得越来越近,近到很多不该说的话语,似乎也讲过了些许。
如今她坐在这里,只会去推敲背后情由——即便这是她不该浪费时间去思考的鸡毛蒜皮的事情。
因为四公主说这番话的心思很诡异,就像她不会告诉别人她的别扭心思,按情理,四公主也不应该告诉她。
“我娘有与你说过什么吗?”她谨慎地问,重在一切的模棱两可。
四公主垂眼看着她,抬手贴贴她的脸颊,“你喜欢那个姑娘吗?”
“我……不知道。”她回答。
“她要你收留暖烟母女,你便收留了。”四公主跟她们说话时会避开她平时喜欢的那种文绉绉的说话方式,转而用很多的白话,“我对漠西的一些风俗,有过些许耳闻,你若是不想,可以拒绝她,我会保护你和长姐的。”
“我和母亲,我们各自有我们的命途。”云菩是一个性格上有点古怪的小女孩,她以认真的口吻道出的话犹如佛教谶语,只是考量到她生在漠西,卫清歌不知道她以官话道出的话语是否是她真实心思,还是误用着一些词汇。
直觉上她觉得云菩说这话的时候有几分可怜的寂寞,这种孤寂感不应该出现在孩子身上。
“你选择怎么做,那才是你的命途。”她尽量贴合云菩话语的原意。
云菩摇摇头却又点点头。
“我会做到的。”卫清歌告诉她,“我不是从前的那些皇帝,我也不是从前的我。”
只是她也知道口说无凭。
她要等一个契机。
她相信,栋鄂茉奇雅的野心不会止步于漠南,收回漠南只是第一步,从她未再另行分封亲王可见她对漠南有别的安排。
同时,纪鸯提到过,栋鄂茉奇雅安插在云菩身边用于监视云菩的细作贺兰珠一入边境,便暗中离开,游走于各方要地。
这样的安排,显然不是闲笔。
所以,她再等,即便她知道,她等到的时机未必是什么好时机。
漠西需要陈国大乱。
而从栋鄂茉奇雅母亲金墨所宣七大恨来看,她能猜到栋鄂想要的混乱是什么,在金墨当权后,漠西以女子为尊,佐以一些往事,大概这是栋鄂想要利用的,当然也是她打算做的。
这导致,她需要火中取栗。
陈国不比漠西,男尊女卑深入人心,哪怕她是中宫嫡出,各藩王与昔年重臣仍蓄势待发,等待将她罢黜的时机。
对于这些人而言,这个时机宜早不宜晚,如今她新即位,孤木难支,是最好的时机。
三股力量相较,她不知道自己胜算几何,也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时间,以她孤立无援的情势,倘若她和母后一样,有着同一种病,那发病之日,也是她的终局。
每每思量至此,她下意识会抬起手,捂住耳朵,但她会逼自己放下手,在御案上拿起诸葛文为自己所出两女请封的折子,看了看,又仔细收起来,和之前收到的四份放在一处,不做任何批复。
静候时机总是漫长的,不过她坚信,诸葛文为了自己的女儿,会不停地上折,而总有一日,郑棠也需要为女儿求官,纪正仪将会为纪悦祈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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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善于辨别陷阱。”慕如洋洋得意。
珠珠只想翻白眼,“可是我们真的去考试了。”
“我交了白卷。”慕如说,“如果中了,那就是有猫腻,大可回禀茉奇雅,我被人算计了。”她在树荫下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又踢踢腿。
“我觉得应当不会让你中。”珠珠观望着四野。
中州女子出行皆帷帽掩面,这导致她和慕如二人,是人群里最扎眼的四人之二。
她本来也想入乡随俗,弄顶帷帽,可是戴了两天就受不了,她不知道中州女子如何做到戴着这样的奇怪纱帽还能正常走路,反正她每走几步,都会踩中自己的帽纱,摔一个仰八叉。
慕如只是单纯的懒。
“为何如此有把握?”慕如问。
“因为一看你我就不是陈国人。”她眼尖,认出另外扎眼的两个人都是谁,“柚子,蛮蛮。”
“嗨。”柚子拨开人群跑过来,“你们怎么在这里。”
“萨日朗又买了什么!”她丢下慕如,冲到柚子她们身边,拨开蛮蛮,“这不可以。”
萨日朗买东西有瘾,她的爱好是以马车为计量单位,收集珠宝首饰,但自己从来都不戴,只是摞在家里落灰,挤占她的地盘——萨日朗肯定更偏爱娜娜一些,而双双在这件事上跟萨日朗同流合污。
“这是什么鬼东西?”她把一盒耳珰捡了出来,“她压根儿就没有耳洞,不要买不要买。”
“买吧买吧。”蛮蛮说,“你看多好看啊。”
“你花的是我家的钱啊。”珠珠抓着那一大堆乱七八糟的项链,“她从来都不戴,给我退掉,不要再往我家里堆东西了,我连买个书橱的地方都没……”
她的话突然被打断。
“你说的都是真的吗?”一个戴着帷帽的女子抓着蛮蛮。
而堂堂金墨大妃身边四等带刀侍女蛮蛮响亮的就回答了一个,“那当然啊。”
这是蛮蛮第一次来中州,而陈国和信国官制不同,用名不一,这导致蛮蛮闹了个大笑话,“你们二等侍女是几品呀。”她问另一个姑娘,“你也是御前行走?好好干,什么时候变成一等侍女,你就能入枢要处,抄抄写写,做小枢要了。”
“她是丫鬟,”珠珠还得追在蛮蛮身后,不停地解释,“这边没有侍女,只有侍卫,而且你不要嘴巴像瀑布一样,有的没的都说。”
她刚拉住蛮蛮,那边柚子已然是繁星中耀眼的月,“为什么不准你们读书你们就真的不读书?不让你们做官你们就在家里绣花,你看当官多体面,多威风,好汉难敌四拳啊,世间真理,功夫再高,也怕菜刀,要是没刀,那就群殴,一起上。”
“祁冬柚!”珠珠把柚子拽住,“闭嘴,大娘娘可交代过……”
她才一脑门官司的把柚子嘴巴捂住,那群来买饰品的姑娘们突然叽叽喳喳地议论了起来。
慕如看看外边放榜的官吏与等着看皇榜的学子,再看看无措的珠珠,至今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事的柚子和蛮蛮这两个二傻子,从容不迫的拍拍珠珠的肩,沉痛道,“事已至此,死马要当活马医。”
珠珠本以为慕如要展示鹰卫统领的过人本事,谁知慕如大喊一声,“对啊,凭什么,你看他们放榜了,快朝他们丢臭鸡蛋和烂菜叶,隔壁那条街就有卖的,不许你们考,他们就也不能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