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傍晚步入深夜,铅灰色的云层在灯火映照下化为橘红。
北风温柔地托起雪花,让雪温柔地坠落在树梢,哪怕步入正月,深冬雪重,红梅青松倚雪。
素手提起酒壶,倾倒,佳酿落入杯中,将残酒激起层层涟漪。
“表姐,请。”奈曼清如将酒杯推过。
萨日朗捻着一枚黑子,久久不肯落下。
“这里天气倒是比北华好上许多。”清如低垂着眼睫,掌中白子悬空,却也不曾落。
“北华的雪景素来瑰丽。”萨日朗最终将棋子随便摆放在棋盘的一角。
棋盘之上,黑白两棋各下各的。
她不会下棋,而清如亦然,她们连下棋的规则都搞不懂,只是这种场合,商谈的又是玄之又玄之事,玩二十四点或麻将过于愉悦,影响思路。
“久闻其名,难得一见。”她端起杯盏,在唇畔抿过。
“来年入冬,定请表姐来家中赏雪。”清如当日随她长姐一同远嫁北华,如今姐姐做王太后,她官拜太尉,论私,她们都是奈曼家的女儿,论公,却各拥二主。“山高路远,皑皑冰雪,我们是走动的懈怠了些许。”
茉奇雅将烫手山芋丢给萨仁,转手,萨仁她娘和她姨就把这块芋头原封不动的奉给了她。
萨日朗凝视着清如。
论血缘,清如才是她的亲表妹——双双与她的表亲关系源于一次边疆乱局,仓皇进军时三姨抱错了孩子,只是寻回清如时却再找不到双双的父母,在清如大吵大闹凭什么的时候,三姨便送双双去了保育院。
她本应与清如一起长大,却因这桩乌龙,致使她与双双相处的时间更长,也更亲密。
茉奇雅划下的时间期限是绝不可能兑现的,但这会让清如和她坐在一张桌子上,算着亲戚间的账。
情感上她倾向于双双,她不是不知道双双的抱负和一些心思,双双是最像老师的学生,她对信国有着自己的幻想,在她梦想里,这个国度是另一个模样。
可最终双双没能与老师一同完成这个幻梦。
权力交接后,坐在玫瑰椅上的大娘娘是茉奇雅。
随茉奇雅渐渐长大,她越来越像老师,她有着和老师一样漂亮的杏眼,同样的微月落眉,眉梢微微上扬,可她却不是老师。
在茉奇雅轻率又随意的处死乌扬嘎之时,她便意识到茉奇雅欠缺的东西是什么,她够聪明,够机敏,是出类拔萃的将领,却不够仁,她不懂怎么打理国家,对信国该是什么模样满心茫然,但她会用、恰恰威压也让她能用军法治朝野。
这造成双双和茉奇雅之间的矛盾日益激化。
她不清楚双双和茉奇雅之间微薄的师生情谊能让茉奇雅再容忍双双多久。她和茉奇雅之间也有纷争,但她们的分歧走不到两虎相争,必有一死一生的程度,而双双就很悬。
为双双考虑,她应当留有余力,哪怕只为隔山震虎,让茉奇雅抬手。
为奈曼家族考量,这却是一个值得倾尽全力的机会。
北华,名义上是亲王,实则是和西信王平起平坐的皇,不纳税,不入供,表姐嫁给前北华王做继后时也算一种和亲,只是与卫竹庭这种和亲不同,婚约一旦生效,表姐子衿自此礼仪上与金墨平起平坐,即便金墨当年头衔和名份上多了一个中宫。
也因此,北华始终只是礼貌上的使用着栋鄂的姓氏,那里的居民对鸣岐皇帝是何人丝毫不在意,更不会尊崇栋鄂一名。
这造成了一个漏洞,在茉奇雅明示许可后,一个她的家族应该利用的时机。
当然,这两重选择,都是表。
内里,又还有另一层忌惮,隐于其中,是一种交换与请求。
清如垂了垂眼睫,不肯与她对视。
这局,请君入瓮。
她却不得不愿者上钩。
“你们两个的意思我明了,看来,我只能尽量叫双双听话些。”她盖上棋子盒子的盖。
“双双是个好丞相。”清如说,“只是过于清高自傲,言语之间,每每挤兑讥讽。”她抬起眉眼,“我尚且难以容忍。”
眼下还在正月里,满树满墙的红灯笼。
“何况大娘娘。”
“你错了。”萨日朗长身而立,遥望灯火,“这里是上城,几句话之间,从不是要害。”
症候在于分权。
“所以我一直不喜欢上城。”清如歪头看着棋盘。
“喜欢北华的话,就和子衿好好在那里过日子。”她低下头,摘下尾戒,握在掌心许久,镶嵌成蝴蝶翅膀形状的红宝石微寒,待那一层凉意散去后,她把戒指轻轻放在桌上,披上斗篷,“回见。”
“不送。”清如自持身份,素来不迎不送,说起来,她才是最高傲的,亲手倒杯酒,就算求人了。
方才有一刻,她对这一局设计直起杀意,怒气难自抑,最后,却又不得不平静,不得不强逼自己释然。
兵败于金墨之时即便她将娜娜生父推出去顶罪,但所有人对事实如何心照不宣,只是老师来自中州,并非真正的他他拉家族的一员,他他拉家族不会为金墨倾尽所有,而金墨又不能承认自己心腹重将的背叛。
因此她为男人蒙蔽是最好的结局与交待,双方各退一步,仍然是君臣相得。
那时,金墨愤愤不平地警告她,“命里无时莫强求。”
金墨从不信她的背叛只是出于将领的尽责,将她的行为视为对权势的追逐。
至于茉奇雅,那个小女孩的思路更简单,有一,就会有二,随后便有三——虽然如若茉奇雅失职,如她判定茉奇雅不配做这个皇帝,她确实会这么做。
但她痛恨试探和被人误解,而且她说不清到底她更委屈金墨的误会,还是更气茉奇雅这种压根儿不在乎动机的处理方式。
家中灯烛燃过。
珠珠在打包行囊而娜娜在打扮,娜娜是一个爱俏的女孩,时常偷穿她的衣服,还戴她的首饰,今天是被抓了个正着。
只是娜娜没发现她,穿着她年轻时裁的一件珠白刺绣绿叶的对襟裙子,梳了个燕尾,绑了扁方,戴了重重的前分心和双边流苏,哼着歌,又拿起一套前朝样式的步摇,企图不管不顾的往发髻里插。
“你这是什么打扮。”她实在是看不过去。
“哎呀妈呀。”娜娜吓得大声叫唤,步摇脱手而去,还偏偏是那根翡翠步摇。
“我接住了,啊呸,不,救命,靠。”娜娜抢救步摇时不小心踩到了裙摆,腿一扭,扑跪在地,眼睁睁地看着阿娘的步摇在她手心里蹦几蹦,还是和她的手指失之交臂,准确的摔在地上,错过了地毯,啪嗒断成两截。
更惨的是她一低头,前分心也掉在地上,宝石和金座分家了。
“败家玩意。”阿娘把斗篷挂在衣架上。
“我去找工匠补上。”她讪讪地爬起来。
“我去修吧。”阿娘拾起步摇的残骸,静静地宣布,“你跟茉奇雅去中州。”
“咦?”娜娜有些摸不着头脑,她跟着阿娘走,阿娘去哪里她就去哪里,“她叫我把张某菜园子的事情处理好,我还研究一下,准备开春给小张家装个水管,正一正茉奇雅的那张嘴……”
阿娘忽然驻足,“她一走,双双定要大展身手。”她视线一寒,“其实,最先会无法容忍双双的会是金墨,反而不是她,尤其,贞纯和双双的想法是一致的,她们若站到一处,金墨拼着副君不做,也会让她们死,当然,她不好亲自动手,茉奇雅动手那可极其名正言顺。”
“茉奇雅确实是不喜欢承平副君,”娜娜皱着眉,“她就是讨厌别人总拿她跟承平奶奶相较,她应该没有……”
阿娘打断了她的话,“你说的没错,她讨厌别人言及承平副君,只是讨厌而已,她谁都看不起,因此认为承平副君不配与她做比,而金墨对承平,是恨,生生世世,一丝相似都难忍的恨。”
娜娜咽了下口水,“很好,那完蛋了,我们不会一起被抄家吧。”
“那看你了。”阿娘说,“家里最后的一点余钱,给了你萨仁姐。”阿娘很平静,又很耐人寻味地说,“若我没猜错,茉奇雅应该,可能,大概只喜欢女孩。”
“喂,你不可以说她是变态。”娜娜很生气。“她只是讨厌东哥而已,又不是真的喜欢诺敏阿姨。”
“这种事是可以诱导的。”萨日朗看着娜娜,“你没见过承平副君,茉奇雅长得和她很像很像,金墨此生最大的恨就是承平副君爱过男子,又生了儿子。金墨将她教养长大,决计会千方百计,以确保她此生无法接受男子。男人女人,总归是要喜欢一种的,不爱男人,就会追逐女子。你不喜欢东哥,但我发现你还蛮喜欢她的。”
娜娜开始往屏风边瑟缩,“就,她和毛团,琪琪格一样,算我养大的小猫和小狗,漂亮的小宠物,和小猫不一样,小猫只能活十岁,她可以活到我老死,但是,但……”她先摸摸自己的脖子,“我不会被砍头吧。”
“你双双姨脑袋是不是能继续留在身体上就取决于你了。”阿娘很隐晦地说。
“你那天那么生气地跟人家吵架。”娜娜有些无语。
“我又不管你们私下里怎么相处,有没有什么这个那个的往来。”阿娘去热晚饭,“你现在是朝臣,朝臣总有朝臣的无奈,这不是晋身的捷径,也不能赢得偏向,但这可以用来保全身家性命。”
她站在厅中,品着母亲的话,又换了衣服,冒雪出门去找茉奇雅。
茉奇雅在新家住的可开心了,她一个人占据了大大的房间,除了一个单独的净室以外还有一个小书房,这让娜娜羡慕极了。
她去的时候茉奇雅已经洗过澡,猫在被子里看书,柔顺的长发乌黑如倾,披散着,湿漉漉的,多半收拾行囊的事又搪塞给了琪琪格。
“我娘叫我跟你一起走。”娜娜上来把被子掀了。
“啊?”云菩愣了一下。
生平第一次,她怀疑她自己母语水平。
她还以为她听错了。
“你说你娘要怎么?”
“是这样的。”娜娜把萨日朗的话原原本本像从麻袋里往外倒土豆一样全都倒了出来,随后她证明了,阿娘就是一个很不靠谱的女人。
阿娘是用自己的想法去揣测茉奇雅的反应。
但茉奇雅的回应完全是另一码事。
现实是茉奇雅抓着被子,边听边躲,一点点地缩到床的一角,半个身子藏在枕头的庇护下,那双灰色的眼睛睁得很大,整个人都躲在被子里,雪白纤长的手指抓着被沿,用被子把自己完全裹住,惊恐万分而又怯生生地看着她,似乎她是什么要图谋不轨的猛兽或变态,“什么?”
“阿娘给我出了个好主意呢。”娜娜看起来竟然有点兴奋。
“才不要。”云菩无话可说。
她甚至怀疑这是萨日朗的报复。
“阿娘叫我吃掉你。”娜娜张牙舞爪地扑到床上,“哎呀南洋舶来货就是舒服。”
“哎呀你才是变态。”云菩爬起来,把被子丢给娜娜。
“你干嘛去?”娜娜懒洋洋地抱着枕头。
“跟你阿娘打架。”茉奇雅真的在找外衣。
“别,那她就知道我出卖她了。”
“那你怎么想?”云菩问,她抱着裙子转过身来,“你是想出去玩,轻松一些,还是想认真的做个地方长官。”
“你在敷衍我。”娜娜说,“即便现在让我选做地方长官,那也为时太早。”她趴在被子上,“我就是个三面受气包。再过几年我就被捏成粽子了。你说你给我机会让我施展抱负,可一旦跟你分歧,还是要以你的意见为准,你又在备战,论理也不能和你吵架,只能向你让步,不要反驳我,就是打了折扣的承诺。”
“如果慕如同意你一起去,我没意见。”她和娜娜有时会有一些成年女孩之间的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