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我不喜欢小动物住在家里。”云菩从床上爬起来,跪在被子上,躲在纸的后面,“你可以把狗养在院子里。”
闺女是她的容忍极限了。
不止小猫,小狗也喜欢暖烘烘的床榻,她小时候去娜娜家玩,只要过夜留宿,娜娜家的小狗保准就在床上和她们睡一个被子。
母亲握着那张纸,“你还记得。”
“你说过。”云菩从下往上盯着母亲,揣测着母亲的神情。
母亲木讷着,瞧不出喜怒哀乐,只是蹙着细细的眉——她许久没有打理过自己的妆容,不知道上次是什么时候修的眉,眉尾的碎毛冒了出来,变成淡淡的扇尾,她自言自语地说着话,语气里满是哀伤。
“我当年,应该是想要你的。”
“我猜到了。”云菩说。
母亲对她的种种矛盾的态度源自偶尔母亲能想起来为什么会选择生下她。
从裴宁宁与母亲的关系中她拼凑出了自己的来历。
金墨想吞并中州,又忧虑华夷之分,因此选中了母亲。
她与母亲的共识其实是南梁。
若想出兵入关中,南梁为必经之地,归自己所有总好过分封于关系不好的亲戚。
南梁即燕云十六州,隶属古中州,坐拥秦长城,为兵家必争之地。越过长城与燕山,直至川西巴陵,都是平原,没有任何可以固守的天险。
母亲作为和亲公主的使命就是保护陈国。
打不回来燕云十六州,但太后可以垂帘听政,尤其西信允许下一任君主之母与前任君王之妻并嫡。
母亲可能是想通过她来控制燕云十六州,这解释了母亲和裴妃之间那暧昧的关系——裴妃或许也是计划中的一环。
只是母亲一病,所有的计划都付之东流。
这会儿话赶话,聊着过往,母亲记得自己最初的计划,对她是和蔼的,甚至,有些粘腻,会张开手臂,搂抱着她。
她倒不排斥这种粘腻。
视觉上,终究这是母亲,不是那具冷冰冰而又僵硬的尸体。
反正母亲病了,是个疯子。
其实她也不知道倘若母亲没有生病,她与母亲将是怎样的关系,大概不是生疏,多半是僵硬、算计交织的复杂。
“你猜到了什么?”竹庭垂下眼睫。
“你认识裴妃。”云菩说话总是细声细气的,和小猫叫唤似的,必须挨近了,才听得清她说的是什么,“大概,就是这个样子的吧。”
云菩这个小孩不知为何特别的不喜欢裴宁宁,总是叫宁宁为裴妃。
“可我已经不记得了。”她轻轻地摇摇头,“我已经不懂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了。”她说,“我只记得痛苦的每一个晚上。”
倏然间她有一种云菩被佛或菩萨附体的错觉,出现在她人生的目的是引渡她前往西方极乐。
有时云菩就是会说一些与她的年纪与阅历截然不符话语。
“因为你病了。”云菩神情平静,“得了病,你看见了自己,终于见到了自己身上的伤。你所求之事,皆是为了旁人的一颦一笑。你只是忘了你要取悦谁,又为了谁,于是,只剩下痛,或者,你为了你的家人,掏空了你的血与肉,变成一具行尸骷髅,或许这就是你的病症,你已经不在了,所以这种病,是来收走你的身体。”
“那另一端,会是平静与安乐吗?”母亲魔怔般地呓语。
“你知道为什么人死后要火化吗?”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和母亲说些母亲喜欢的禅语,“因为人死后,耳朵还在,所以听得到,眼睛也在,能看得到的,只是再不能理解了。或许万事万物有灵,或许只是大梦一场,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梦是假,却听得到,看得到,感受得到,现实是真,也是听得到,看得到,感受得到,因此真亦是假,假亦是真,生亦是死,死亦是生。”
母亲过世后给她留下了大量的佛经。
闲来无事时她会睡前翻阅着打发无聊时光。
读的书多了,她认为禅只是一种思想,僧人供奉的佛与修道士所信仰的神是一样的,一种虚无,这种佛与神代表了一种善的追求与对俗世痛苦的解脱,这种追求把类似的人凝聚在一起,相互结识与扶持,让佛变成佛,让神变成神的实则是人。
只是一旦形成了一股势,就会成为了皇帝的趁手工具。
母亲未必会想这么多,她只是希望别人告诉她,死后的世界很美好,满足她的一切幻想,抚平她的所有伤痛,或者,死后是新的一世。
假如这个母亲真真切切就是她的母亲,她会满足母亲这个愿望,但现在她也不知道这个竹庭和她算什么关系——竹庭只是这具身体的母亲,而恰好,她和这个身体长得一样。
可这不意味着她就完全地等同于这个她。
出于对这具身体的道义,她残忍地告诉了卫竹庭生与死的真相,毕竟这具身体上的伤口是实打实的创伤。
“没有死后的极乐世界,也没有来生。”她说,“就算有来生,你能走的棋,前世已经踏尽,因此今生就是来世,就算存在转世与轮回,下一世的你也不是你,你是这样的人,这样的模样,经历过这些事情,你才是你,不是这个样子,未经历这些事情,你也就不再是你。”
“云菩,但我已经不想要这一途。”母亲只是哀伤着,永远地哀伤着,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甚至不知道她是在思考还是在追忆过往——母亲很喜欢一遍遍的品味自己的痛苦。
当然,她也没什么立场去开解母亲,甚至她不会去试着点醒母亲,解除痛苦的唯一方法是报复,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因为她美好的后半生还没开始,前半生又过的……总之,她只想彻底的选择性遗忘自己的前半生,要是死在前半生,她绝对死不瞑目。
在母亲木讷神智思索的空挡,她收了这番促膝长谈的价。
或许她是有些当妖后奸妃的潜力,比如她很擅长搂着疯母亲的脖子,用各种利益拉拢着母亲,说着别人的坏话,因为母亲这种病让她变得很自我,某种程度上,母亲生病了,也学会了自私,大好时机此时不趁,更待何时?
只是倒霉些,她念叨着诸葛文,而诸葛文阴恻恻地站在远处门扉一旁,若有所思地盯着这里,手里还拿这个碗,声称要帮琪琪格洗碗,也不好好干活,留琪琪格一个人满头大汗地擦碗。
视线交汇的瞬间,诸葛文从云菩眼神中读出些疑问,似乎是在问她有什么事么。
她便摇摇头。
房屋灯火幽微,有些阴暗,这个住所采光不太好,窗户小,但确实很暖和。
她望着云菩勾着竹庭的脖子娇滴滴地咕哝着,她说话声音太小,听不清说的是什么,大概就是一些软乎话。
这个女孩说话嗲,又很会撒娇,个子比竹庭矮一些,被竹庭搂在怀里就像一个漂亮的娃娃。
做为长辈,远远地看着,也会不知觉地怜爱偏宠三分。
有一瞬她羡慕了竹庭,她也想要这样一个漂亮又会围着她撒娇的女儿,粘人又依赖她,愿意整日地被她搂在怀里揉搓。
只是转念间,她懂这样弱不禁风的女孩是难以在这个世道中存活——她觉察到了乱世将至的气息。
她一直在思索以陈国目前的兵力,是否能与整个大漠抗衡。
答案是否定的。
这意味着,可能官家也没办法和大漠撕破脸,直接接回竹庭。
她是陈国的将军,不是大漠的居民,她不能——也无法始终贴身的保护竹庭。
来日事情与形势将如何,她亦不知。
她觉得云菩虽然长得柔弱,内心却还算坚韧,除去喜欢跟竹庭撒娇外,还蛮有性格的——这个可能也不全是云菩的错。
云菩跟太妃娘娘那么相似,天知道竹庭平时会怎么溺爱这个孩子。
她暗自里想着,或许一番教授,这个孩子可以护的竹庭周全。
只是她看着云菩的细胳膊和细腿就头疼,甚至,她怀疑云菩是否能拿得动菜刀。
她把洗好的碗递给那个叫琪琪格的小女孩,走过去,在桌子旁坐下,拿出一些碎银子,“给。”
“咦?”云菩下巴垫在竹庭的肩上,说话时还挨着她娘的脸,杏子形状的灰眼睛睁得更圆了,像幼鹿一样温驯乖巧。
“我出来的很匆忙,没带什么钱。”诸葛文开始了,她这个矫情又很事多的女人开始嫌弃吃的不行了,“这里得街市我也不是很熟悉,你拿去,买些正经肉。”
云菩一瞬间理解了母亲,她懂了母亲常说的“温尔都会往床上丢几两金子做打赏”,此刻,诸葛文的行为和她父亲类似,像施舍叫花子一样,丢给她几两碎银子。
“我……”她刚想婉言拒绝,但看看那一荷包的银子,粗略的瞄了一眼,大概有小二十两。
她沉默了。
说起来诸葛文在她家白吃白住,水、炭火和饭食、换洗衣物、皂及擦脸擦身的香粉,这些东西都是要钱的。
而且最贵的是来月事时候用的棉花,那是从南洋运过来的。
倘若诸葛文是她的门客,她有这个义务,可诸葛文是她的敌人。
于是她默默地伸出手,接过了那个小荷包。
只是诸葛文多少有些蹬鼻子上脸。
她太累了,这导致她睡醒时又是晚上了,一睁眼,天还是黑的。
在这一天的功夫,诸葛文把她的卤鸡爪和昂贵的腌黄瓜给扔了,炖了一锅煮汤的边角料。
诸葛文是真的不讲道理而且很自来熟,也不管是不是别人家,她统统认为自己是当家主母——延龄形容的倒也没错,真是当家大太太。
她起床就看见一盘子叠成山的牛脊骨和肋排,散发着牛肉的腥味,通过闻就知道诸葛文没焯水。
而且诸葛文企图像想管教自己女儿一样管教她、琪琪格和裴笙,“你们,分一分,都吃掉。”
诸葛文都这么不客气了,她确实也做不到客套,便直说,“我生病了,胃不好,这段时间只能喝粥。”
但琪琪格和裴笙是俩个活宝。
“你先吃,替我尝尝。”琪琪格把一整块缺一口的脊骨扔进了她的粥里,“你觉得坏没坏,我闻着有点腥,按理说冰天雪地的,不应该坏啊。”
裴笙在挣扎一下,“我也肠胃不太好,吃太油了会不舒服。”
“你要吃肉,才能有力气,拿得动武器,不至于任人宰割。”诸葛文总喜欢用大道理说生活中的繁琐事,“弱者,只能作为鱼肉,你要学着——最起码尝试着变强,而不是什么都不做,躺在家里说你快病死了,那你可就真的来日病死了吧。”
裴笙是个墙头草,只要对上长辈,她就会默不吭声地屈服。
无论家里有几个人,总是她一个人对诸葛文。
而且,这比她年轻时跟诸葛文吵架的那次更糟。
她年轻时不懂中州话,说的慢的话能勉强听懂几句,一旦说快了,是比较复杂的长句子,或者咬字吐字不那么准,有地方上的口音,即便现在,她依然听不明白对方在说什么。
可她现在失去了装听不懂的最佳时机——母亲自从发现她能听懂后就没跟她说过一句西信官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