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宫,万镜厅。
由最出色工匠所千锤百炼出的水银镜子镶嵌在尖顶彩色玻璃四周,镜框是椭圆形的厚重紫金,它们自四面八方包围着午后的阳光,经过精心的排布,自窗散落而下的光芒照亮着整间厅阁,温暖着阿德拉的肩头,她走过的每一步,都路过一寸阳光。
她走到镜子交汇的最中心,穹庐的正下方,彩色的光芒越过她,正正好好照亮了墙壁上圣母像的面庞。让她的神情呈现出悲悯的似笑非笑,据说,这张画作出自罗马最厉害的画家之手,只可惜画作留存,但画家名讳早已不可考,消亡在了过往。
在圣母像周围突兀地悬挂着两幅水墨山水图,之前挂着的波斯细密画消失不见。
这两幅画是君王从东方带回来的,若让阿德拉评价,这画作太过清淡,她找不到除黑、灰、白以外的第四种颜色。
不过,拱卫在画册周围的框,却是黄金珠宝,贵气逼人。
她凝视着画作,而侍立在画框侧的侍女不动声色地走出大厅,大概是去通报皇帝她的到来。
阿德拉在等候时最喜欢观赏这些画作,装饰品往往能暴露出主人的性格,比如现今,皇帝左右摇摆而又阴晴不定的脾气被这难以评述的珍藏展示的淋漓尽致。
吱呀一声打破了厅中的静谧。
她用眼角余光看向声音的方向,穿着华贵丝绸长裙佩戴长剑的侍女屈膝矮了下去,视线又落向怀表,一点过一刻。
这难免让她猜测,今天皇帝解释的迟到原因又会是什么?
皇帝总是有着许许多多的事,数不清的托词,都是太忙了。
“你久等了。”皇帝穿着海蓝长裙,坐在正中的椅子上,她已经上了年岁,眼角浮现出了皱纹,她不喜装扮,拜占庭贵妇人喜爱的脂粉她嫌里面加了水银,这个女人曾与阿德拉说过,“在中州,水银是有毒的,换个地方,反倒无毒无害了?”
但不施粉黛的下场是她的眉眼太过淡薄,不够艳丽,这个皇帝本就有着中州血统,面目清丽,很像东方舶来品中丽人图里的佳人,纤细的眉和灰色的眼,身材单薄又小巧,肩膀瘦削,据说和已逝的太妃很像,都是纤巧的南人,不过阿德拉未曾有幸见过那位太妃,自也无从评述,总之,她和她带回来的山水画一样,颜色单调。
“叨扰您祷告了。”阿德拉行礼,在胸前画过十字,虚情假意地为皇帝提供了冠冕堂皇的接口。
“圣母与圣子会谅解的。”皇帝极其敷衍的采纳了她提供的解释,“太多的冗杂事务。”
其实阿德拉不信皇帝会祷告,她的所有信仰都是流动的,来这里之前,她们那里的人都信萨满和一个叫长生天的神灵,来到这里后,她信了上帝,可带太妃灵柩回那个叫上都的地方时,据说她在东方会声称自己信佛,祷告可能是对午睡的体面遮掩,大概是不想起来,毕竟是秋天了,没人能离开暖洋洋的毯子。
“有一些担忧,我需要告诉您。”阿德拉走上前,“首先,一些人想知道那些异教徒什么时候回上都?他们在这里呆的太久了。”
“异教徒。”云菩重复着,她曲起手臂,支着头,宽大的衣袖滑下来,露出半截手臂,“你们叫他们异教徒,他们称你们小丑。”
“对大多数人来说,他们是不信上帝的异端。”阿德拉做出低眉顺眼的样子,却总扬着眉,她素来如此,是一个倔强的女孩。
“你放心,他们会呆的更久。”云菩道。
她只觉得头痛。
至今她都没能想出一个好办法来消弭所有异议,现在她只后悔答应了母亲,带着她的尸体回到所谓的故土,如果没有那次中州之行,就没这么多的麻烦事了。
祖父大可汗的夙愿是马踏之处皆是王土,望后代子孙率领铁骑兵,成就西方传说中马其顿的亚历山大所未竟的愿望,可自祖父效仿周天子分封诸子以来,各方战火不断,大的汗国吞并小的汗国,乃至她父亲在位时的五汗共议,方尘埃落定。
分崩离析自那时伊始,而后她与太后金墨东西二分共治,维系了多方势力拉锯但还算微妙的平衡。
但金墨的离世打乱了这一平衡,带给了她一个拜占庭人看不起上都人,中州的子民认为这里是蛮荒的糟糕局面。
她始终不愿承认是她的野心作祟。她想要的太多,才要面对将两块根本不可能相融的奶酪按在一起的难题。
阿德拉口若悬河,她比传统的东方人更能说会道,“担忧会成为隐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