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跃尘忽然有些后悔把家安在老式居民区里了。
原本他觉得老城区人多热闹,交通方便,虽然出门没有电梯,找车位要在小区里里外外碰运气,但这些都是无足轻重的小问题。
一来他家住二楼,爬楼梯权当锻炼身体,二来如果小区里没有车位,那么车也可以停在附近一个由绿化带围成的小型娱乐广场里。
那个广场坐落在熙熙攘攘的马路边上,周围人流与车流齐聚,灯光与风光迸发,散发着古城旧巷特有的市井气息。
基于此,柯跃尘有时候会故意把车停过去,然后花五分钟的时间步行回家,只为一睹那股浓烈到极致的人间烟火。
然而这仅限以前,近到可以称之为昨天的以前,因为眼下柯跃尘的大脑里有两个念头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第一,昨天他为什么非要作死把车停在小区外面?第二,今天这该死的五分钟怎么比他妈一辈子还漫长?
漫长到把他的一世英名都毁了。
说起来都怪那个姓易的狗东西,自己只是眼睛看不见,又不是断了手和脚,就算出门也没必要搞成皇帝出宫的阵仗吧?
但大少爷偏要小题大做,既不管他三番五次的拒绝,也不管一路上形形色色的目光,就那么把他从家直接抱到了车上。
用的还是让人面红耳赤的公主抱。
这也就算了,更夸张的是大少爷还把于冬林当成小太监一样呼来唤去,在家里让人收这收那,在外面让人买东买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人老于家起死回生的活祖宗。
有理由相信于秘书平时逆来顺受惯了,自打确认柯跃尘真的失明了以后,他整个人就变得唯唯诺诺了起来,完全没了之前说话时的气焰,可见秘书这份差事属实摧残人性。
额,或许也有大少爷的脸色不大好看的原因。
尽管眼睛是两道鲜明的摆设,但柯跃尘的心却跟明镜一般清晰,完全能猜到易垒脸上凝结着什么样的表情。
因为快速行驶的车厢内,大少爷缄口不言,于冬林在后面装死,只有他像个烧开的茶壶一样咕噜个没完。
“我们这是到哪了?”
“外面怎么有人在唱歌?”
或许是天性使然,又或许是上帝在关闭心灵之窗的同时给他打开了一扇门,总之柯跃尘发觉自己身体的其他感官变得异常灵敏。
尤其是听觉,窗外任何风吹草动都像黑暗里的光一样有吸引力,以至于他的脑袋时不时地就要跟车窗玻璃来个硬碰硬的亲密接触。
所以易垒除了开车和回答各种无关紧要的问题之外,剩余的心思几乎都牵在旁边那只躁动不安的“熊孩子”身上。
送食喂水之类的小事自不必说,而随着“熊孩子”自娱自乐的精神愈加旺盛,大少爷叹气的频率也越来越高。
有些无力,有些无奈,却让柯跃尘感到格外心安。
其实对于突然失明这件事,柯跃尘在短暂的不适应过后就全盘接受了现实,他既没觉得意外,也没觉得难过,只恨对手太聪明而自己演技太差。
可跟云淡风轻的当事人比起来,易垒反而更像个惊慌失措的病人,他寸步不离地守着柯跃尘,宛如一只被主人抛弃后产生了应激创伤的小狗。
纵然把人往外赶是事出有因迫不得已,但大少爷的反应还是让柯跃尘产生了难得的负罪感,并由此引发了一系列担忧。
早先是怕自己拖累对方,现在则是怕对方放不开自己,加之那人本就寡言少语难以捉摸,柯跃尘才不得不用插科打诨的方式撬开他的嘴。
好在老流氓不但擅长此术,并且乐在其中。
下午四点过,市鼓楼医院门诊部热闹得如同一个大型屠宰场,到处充斥着小孩尖锐刺耳的哭喊声。
从进门到挂号,从上楼到落座,尖叫声始终如影随形,愣是把一个双目无神的瞎子吵出了哀愁幽怨的白眼。
“我说大少爷,你是捅了幼儿园的窝了?还是把我扔花果山了?”
这顿嘀嘀咕咕结束,柯跃尘在椅子上意外消停了两秒钟,原因是手里被塞进来一只胖乎乎的保温杯,脖子上多了个软绵绵的U型枕,一连串的动静分散了他的注意力。
“我要从全瞎变成全聋了。”
“有个儿科专家来宁巡诊,把诊室摆在眼科。”易垒总算说话了,声音就在耳边。
“没错。”于冬林在身后附和道,“那个医生叫张什么华,我早有耳闻,没想到真人长得一脸正气。”
一脸正气?柯跃尘顺着这个词想象了一下,脑海中瞬间出现了易某人那张四平八稳到食古不化的脸。
“帅吗?”他斜着脑袋问。
于冬林“啊”了一声,大约没料到他会这么问:“帅?”
“就是......眼睛大不大?”
“大,浓眉大眼。”
“头发多不多?”
“多,多到爆炸。”
“那鼻子呢?鼻梁挺不......”
话语被下巴上突如其来的力量打断,易垒的鼻息打在脸颊上,比想象中炽热:“柯跃尘,你到底想干嘛?”
“我、我想知道他长得帅不帅......”
“知道了然后呢?”
“认识认识......”
“认识了之后呢?”
“认识了之后......”柯跃尘嗫嚅片刻,突然一改畏缩的神色,咧着嘴角说道,“就可以扒开某个正人君子八风不动的面皮,看看他一边捏着别人下巴一边生气跳脚是什么模样!”
话音刚落,于冬林就在后排笑得打起了嗝,含沙射影地消遣别人向来是柯跃尘的拿手绝活,多年来从未失手。
但今天却在大少爷面前惨遭滑铁卢——那货非但不笑,还特别用力地在他下巴上连掐了好几下,就跟打击报复似的。
玩闹的间隙,候诊室里陆陆续续来了好几个人,都是带着小朋友来儿科问诊的家长。
他们有人排了很长的队,有人不远万里从外地赶来,言语间流露着如出一辙的急切。
这让柯跃尘不由得想到了小月,想到她几天前刚因肺炎住进医院,想到她一个四岁的小娃娃无依无靠,比当年的“牛奶”还要可怜。
此时此刻,候诊室里人来人往,吵嚷纷纭,易垒看着这些焦灼的父母们,是否也会想起自己远在北京的小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