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打抽烟,就有放口香糖在烟盒里的习惯。
很快,那一小片薄薄的东西就被那人折进嘴里,他大口咀嚼,好闻的果香填满他和他之间的空隙。
隔着极近的距离,柯跃尘注意到,易垒穿着一件并不合身的深灰色西服,略有些大,肩上还有半干的水渍,像是来的路上淋了雨。
他没打同色系的领带,没别华丽耀眼的胸针,甚至连衣角的褶皱都没熨烫平整,却在衣襟上夹着个格格不入的小物件——粉色毛线织的,上面缀一朵黄色的小花。
是小女孩常带的那种发卡。
柯跃尘指着那粗制滥造的小东西,问:“这个也是梵克雅宝的限量款?”
易垒侧目垂眸,轻描淡写地“哦”了一声,取发卡时却显得小心翼翼。
“这是我女儿的。”
女儿的。
说的那么理所当然。
好像五年前他就有女儿了一样。
呼吸瞬间凝滞了,身侧的手亦紧握成拳。
片刻后,柯跃尘松开手,颓然吐出一口气。
你知道的,他喜欢女人,会结婚生子,很早之前就知道。
“这是你工作室?”那人边打量四周边问,嘴里的口香糖不见了,“那女孩儿是谁?”
“我助理。”
易垒笑了笑,柯跃尘咂摸不出那笑的含义,五年前他被易垒晾在一个不尴不尬的位置,五年后依然如此,纵使时过境迁,那股强烈到极致的情绪仍在。
“你走吧。”最后一缕烟消散殆尽,变成烟灰缸里一圈又黑又圆的点,末了,柯跃尘朝那人摆摆手,“你这单我不接。”
话音刚落,手臂就被人从身后拽住,似曾相识的触感和力度,柯跃尘不由得深吸一口气。
又是这样,每次都是这样,这人是算准了他不会还手,才屡屡得寸进尺吗?
太过分了。
柯跃尘霍然转身,一记有力的拳头就这么照着对方面门挥舞过去,却在临近的关节被那人侧身躲过。
然后,他听见易垒的冷笑声。
那人闪电般钳制上来,动作凶狠,气息冰冷,柯跃尘毫无招架之力,几步便被逼到桌子边缘。
易垒粗暴地把他的双手反扣在桌上,用自己手臂固定住,然后俯身,像一张巨大的网,一点点拢上来。
气息缓慢逼近,柯跃尘试着抽动手臂,却被更大的力气压制住,再无动弹的余地。
他们面对面,距离近到呼吸躲无可躲,视线避无可避。
“柯跃尘。”易垒歪着脑袋凝视他,“你长进了。”
不待回答,他便又笑了一下,把头转到另一个角度:“谁教你的?”
“你、你想怎么样?”
“怎么样?”易垒收紧手臂,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搂住柯跃尘的腰,“你不就是想要我这样吗?”
柯跃尘完全说不出话。
他手心全是汗,硌在尖锐的桌角上隐隐作痛,小腹也像被人用一把巨大的勺子搅成一团。
而头顶的光亦晃在眼睛里,导致视线逐步涣散和潮湿,他只能撇过脸,绝望地闭上眼。
不是易垒找他办事吗?
不是易垒有求于他吗?
怎么反而他像一个卑微的祈求者,妄图得到对方的垂怜?
这就是你孜孜不倦想了五年的人?
这就是你念念不忘爱了八年的人?
他配吗?
“我等了你一小时。”不知过了多久,易垒终于松手,托着柯跃尘的身体让他站直,“你当真见死不救?哪怕是周小成的弟弟?”
柯跃尘陡然睁开眼:“周小成?”
他不确定自己上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是什么时候,但很确定这个名字跟它的主人一样,已经消失很久了。
门外就在这时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柯跃尘警惕地看向门口,易垒却没有急着让开,而是凑近了,附在耳边。
“你省省吧。”他平静地说。
身体立时绷成僵硬的线条,在等待他接下来的话。
“别再用过去那套了。”易垒压低声音,冷不丁笑了一下,“我和你,已经结束五年了。”
柯跃尘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椅子上的,他依稀看见李芸带着人进来,易垒举着电话出去,有人说话有人哭。
李芸过来问他,老柯你还好吗?他回以很轻的点头。
李芸又说,失踪人信息齐全。他依旧点头。
屋子里乱糟糟的,门开开合合,光线忽明忽暗。
易垒回来的时候,柯跃尘正逼自己把一大杯热水灌进肚子里,身体回温,大脑也缓过了神。
他听见易垒在跟王阿姨道别:“我得马上回去一趟,小立的事你放心交给我老同学。”
“老同学”三个字,被他用极其轻柔的语调说出来,没有丝毫冷漠与嘲讽,还似带着难以察觉的温柔。
柯跃尘一下晃了神,反应过来的时候,桌上已经摆着两大叠整齐的红色钞票,正发出淡淡的油墨香。
“楼下只取到这么多。”易垒把砖块似的钞票推到他面前,“不够的事成后一起给你。”
原来屋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难怪那点假意的热切也没了。
只是没想到时隔多年,这位金陵富少出手依旧阔绰,并且手法越来越直白了。
“我不收现金。”柯跃尘把自己调整到一个舒服的姿势,翘起二郎腿。
大约是赶时间,易垒没有继续纠缠,而是干脆地收了钱,连包一起揣进怀里。
“你给个卡号,我去楼下存。”他打开行李箱的拉杆,“钱的事你知我知。”
短短几句话的时间,“咕噜”声重新响起来,柯跃尘没有追,对着那人的背影又点了支烟:“你跑得了和尚跑得了庙吗?”
易垒手扶门把立在门边,没说话也没回头。
“你连电话都不敢留,是怕我纠缠你吗?”
他大概不会回答了,好像也不希望他回答。
然而拉门的手忽地停住,门开一半,屋里的光漏出去,照亮门外一小块方寸之地。
易垒陷在光里,像一团晦暗不明的阴影。
“是。”
说完他夺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