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霁把自己关在殿中,泪水无声滑落。
当初以为南乔木被杀,她几近崩溃,悲恸如狂;得知曾经小产后却毫无实感,像有一根长钉楔在骨中,连疼痛都是钝的。
雪霁明明通晓医术,却忽视了种种征兆。
和亲途中感时伤心、动辄流泪、情绪紊乱;进入齐宫乏力懒倦、口味变化、食欲不振;还有最最明显的月信失期,癸水迟迟不至……但凡她稍有留意,而不是一味沉溺于与南乔木分离的痛苦悲伤,就会察觉有孕。
甚至不需自己察觉,如果没有拒绝魏昭君派来询问癸水日期的人;如果不急着跟齐长宁巡查粮仓、推拒太医问诊;又或者从粮仓回来后,不因疲惫取消诊脉;如果没有和南乔木私奔,没有在冷水中潜游整夜,没有紧接着翻越山陵……
雪霁曾有许多机会保住孩子,一次都没抓住。
还有更令她痛苦的念头:兄妹相爱天理不容,那孩子,带着父母的罪孽,注定不能来到这个世上。
有些错,世人不容;有些罪,连天地也不肯饶恕。
京畿军营旌旗铺天,大齐军士肃然而立,黑甲如林刃泛寒光,无一人私语。
鼓声缓起,齐长宁全副甲胄步上高台。
台上早备酒肉牲血,齐长宁斟酒洒地,祭天地英灵,高声道:“英灵常在!此去西戎,征讨逆寇。天佑大齐,全甲凯旋!”
说罢掷杯于地,齐长宁大踏步走下高台,翻身上马。
营门外百官送行,魏昭君身着朝服站在最前方,仪态庄重,心底却满是忧虑不舍——此战与以往不同,西戎遥远,耆善精锐赫赫有名,齐长宁的身体却大不如前。
一骑黄门自宫中方向飞马而至,径奔魏昭君近前,低声言语。魏昭君脸色陡变,不由自主望向齐长宁,满面焦急,嘴唇微微张动。
齐长宁骑在马上,眉头微微一拧,从唇形变化中看出魏昭君在说:“雪霁……”
鼓声震天,吉时已至,不容延误。
齐长宁目光从魏昭君脸上移开,望向列阵待发的大军,军士整肃如山,个个神情坚毅,见齐长宁回望,皆昂首挺立,默默接受注视。
都是大齐的好男儿,都是大齐的骄傲,他们跟着他,百战求生。
齐长宁收回目光,带着信任鼓励向魏昭君略一点头,魏昭君心神一震,焦急神色淡去,也向齐长宁点了点头。齐长宁沉声喝令:“征——西——戎,出发!”
军令如山,万军齐应,呐喊如雷霆震地,军鼓声骤然高涨,齐长宁策马前驱,铁骑跟在他的身后。
大军开拔,齐长宁不曾回头。
他选择相信——相信自己为雪霁安排的诸般护持,相信魏昭君可以应对后宫突发事件,也相信雪霁已经振作,不会再被悲伤情绪拉入深渊。
魏昭君匆匆返回宫中,直奔凤皇殿。
得知云美人大闹凤皇殿,当众揭出雪霁曾小产、再也无法生育时,魏昭君心底涌起的并非幸灾乐祸,而是同病相怜。
雪霁和她一样,不能为齐长宁诞下子嗣。
这让魏昭君对雪霁生出一种如母如姊的疼惜。
守在殿门外的女官和初一花见到魏夫人,如见救星,立刻打开殿门。
魏昭君走进殿内,殿门再度阖上。
“雪霁,”魏昭君轻声唤坐在床帐内的人:“义姊来了,你还好吗?”
白纱后,单薄身影缓缓起身,雪霁掀开床帐走出向魏昭君行礼,声音虚弱却平稳:“有劳义姊前来,我已无碍。”
她面色苍白双目浮肿,但神情沉静,长发束整,深衣也无半分凌乱,显见已重新振作。
“无碍便好。”魏昭君安慰道:“你还年轻,只要好生调养,将身体养好,以后依然可以诞育皇嗣。”
雪霁摇摇头,她的孩子,从生到死,她一无所觉:“我不配当母亲。”
“不要太自责,太过伤心容易熬坏身体。”魏昭君劝解道:“那孩子与你缘浅,但已投生极乐,再无苦厄。”
不可能的,孩子是兄妹结合的产物,带着先天罪孽,不可能投生极乐。雪霁痛苦地闭上眼睛,喃喃低语:“为什么父母的罪孽,要报应在未出世的孩子身上……”
话音未落,一记清脆耳光骤然落在脸上,打断她的自责。
“放肆!”魏昭君怒斥:“陛下痛失二子,哪来的罪孽!”
雪霁一愣睁眼,恍然在魏昭君看来,无论是她,还是云美人,小产失去的都是齐长宁的孩子。她所说 “罪孽”“报应”,在魏昭君听来,无异于在指责齐长宁。
“你掉落大河生死不明,陛下在冬至祭典上为你剜肉祈福!”
“你与人私奔,被追回时失血濒死,是陛下用自己的血将你从鬼门关拉回来,以至他身体大损!”
“你私奔的丑事震惊朝野,人人喊杀,从上到下都逼着陛下杀了你,以雪国耻平息民怨,陛下顶着滔天舆论,费尽心思才保下你的性命,恢复你的位份!”
“木泰大单于悍勇狡诈,那么厉害的狼主都抵挡不住,陛下此次亲征西戎,吉凶难测……”
魏昭君声音哽住:“雪霁,你但凡有一丝良心,也不该诅咒陛下,诅咒你们未出世的孩子。”
听魏昭君絮絮述说齐长宁做过的桩桩件件,雪霁渐渐从愣怔转为震惊:在她不知道的地方,齐长宁竟然为她做过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