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乎是逃亡的日子,紧接着便到来了。
玉生与蒋少成夫妻在宁波见过最后一面,之后玉生再回到上海,已经是到了李文树恢复自由身的那一年。在那之前,她与蒋太太,不——如今应该说是秦凤小姐。她终于在宁波,和蒋少成离了婚。
她那时同玉生说道:“你也应该和他离婚。”
玉生道:“不,不知道。不知道我们能不能再见面。”
秦凤这些年来竟像老了二十岁了,在去宁波的火车上,是安华姑妈先与她对望过一眼。但是,安华姑妈并没有立即认出她来,直至玉生坐下来,见到她,见到她那一头像过去一样漂亮的茂密的头发,已经染上一缕缕花白。只有她那双裘毛手套,永恒不变的黑,里面藏着的,紧握的,是仿佛被削去了血肉的她的手心。
她脱下一只手套来,就这样,无声地,握了握玉生的手,玉生贴着的,感觉那薄到几乎像一块骨骼。
她们就这样重逢了——她也第一眼认出了她来。
然而蒋少成,他坐在那儿,和过去一样,皮肉没有再可以收紧的空间。他只是丑了,也矮了,从前邱姑姑说,人老了,是会萎缩的,像花儿一样,先枯萎再凋零。男女都是如此的。
只是秦凤如今看起来,竟比蒋少成更年长了。但是安华姑妈说,她本就是比他大的,一旦彼此年华都已老去,女人总是要比男人更吃亏。
说到这里,秦凤又说道:“我自去了美国后,常吃一种药片,后面断了药,改吃另一种便宜数十倍的营养剂,药效竟都是一样的。其实,哪里有什么药效?要是有,不至于这么些年来没有孩子。”
说完,她苦苦地笑一笑。
玉生竟觉得眼前人不是蒋太太,想起曾经的蒋太太,又想起另一个人来,于是她说道:“阮阮留下的孩子,算来也有十岁了吧。”
秦凤道:“去年留在了青岛,过几年再入海军学校读书。”
蒋少成坐了两个位置,他像从前一样,一个位置坐着他薄薄的身躯,另一个位置放了他的外衣。秦凤坐在他的对面。很近,几乎鼻尖点着鼻尖,很远,蒋少成自始至终没有抬起来一次脸。
在宁波下了车,四五人成群。一个蚁巢被剿灭了,留下来的泥沙,也足以驮着最后几只蚂蚁再走到下一个落脚的巢穴。
玉生告诉秦凤,转了这次车就要道别,她们也不知道要到哪儿去,总之是要离开上海。又或者,安华姑妈是知道的,宝山那个曾经为安华姑妈做了数百件衣服的裁缝,他请安华姑妈到郴州去,在一封封信里,他告诉安华姑妈自己得了一块上好的布。但她已经两年没做过新衣服了。
秦凤道:“吃了饭再走。”
无论世界发展到何种场景,总要还她秦凤一部车子来坐的。那几个女孩儿,如今绝不能说帮佣,也没有这样的说法,要是有人问起来,表妹堂妹的,总搪塞的过去,她们只在后头慢悠悠的走,车子也开得慢,只坐得下玉生她们和蒋家夫妻。
然而暗了的,不止是车灯,饭厅的灯——还有这栋房子里她与他各自的灯。
用了饭后,秦凤请她一支烟来抽,玉生只道:“我不会。”
秦凤道:“他的烟瘾那么大,你倒不抽。”
玉生道:“我不知道。”
秦凤道:“一个人铁了心要做君子,不瞒个五年十年决不罢休。”
玉生道:“所以我现在知道了。”
秦凤道:“还有你不知道的——钢丝上走火球,烧了脚,只顾着逃,却忘了跑起来是不是会掉下去。不骗你,我早告诫过他的,外国人的钱,赚不来。”
玉生道:“他曾捐给秦骏的部队那些钱,有证可查——”
秦凤打断她的话,道:“查出来也没有好处。”
玉生道:“我只能等着。”
秦凤笑了笑,烟灭了,然后她道:“等什么呢。”
天黑得太快。这栋房子树影重重,要说从林里砸开一个洞,建起这两层高楼,或者说是从前蒋家的一个马房也不为过,但挑来挑去,只有这么一块可藏起来的地了。幸好地基还是牢固的,不至于风雨天中左右摇摆,好像纸糊的墙,沙砌的地。
“就像婚姻,地基不牢,万丈高楼也要倾塌。”
终于说完了,秦凤转了身,融入了黑夜中——那只是她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