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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第一百零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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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文树以为自己早就离开上海了,原只是他从来不知道上海有这样一个小如鼠窝的地方,他就在那样平常的一天住了进去,之后,度过去整整七年。

孙曼琳接着说道:“新年历的第一年,也就是——一九五〇年。”

一瞬间,李文树感到灼热的鲜血从他的双眼流了出来,却似乎只是泪水,他无声地流了许多泪,从那个枪口一般漆黑的洞里,他目送了孙曼琳最后一眼。

“他们说,你要被遣到北边去,玉生她想见你。”

但在离开上海的那个夜晚,铁灰色土地像长河一样从他重如铅石的脚下流过去,他只是在某一瞬窥见了玉生逐渐消散的裙摆,她只在那里等着他。狂风暴雨之中,她离去的脚步平静得像他第一次在港口前见到她,他同她说道:“我要搭你的车。”

然而,今日这一部牢车,只载着他,走向了一片他从未踏足过的领域。几年之后他再一次将脸对向天一样晴朗的镜面,他觉得自己踩上蒋家夫妻信奉无比的天堂圣地,人死去后,先剥了脸皮,换作另一个人的脸去见上帝。但无论东方或西方的神明,他想,如果他能活着离开这片大地,他要把能见到的所有香炉和十字架全都毁灭,它们根本没有一次也没有庇护他。

很多时候,他被唤作“工人”,因此,有些时候,他会忘记自己是因为犯了“叛国罪”而来到这里的。他再次想起来这件事的那一年,也就是他面临回乡的那一年,但他不能立即回到上海,他又被遣到昆山,在一间泥沙厂待了近两年,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在每一天醒来之后就会被混到泥石里面滚上一圈,直至筋骨酥软,再抽出血肉,明天会是一样的日子。

有一天,他窥探起自己的双手,将它们放到厂门外的天空下,昆山已经很冷了,夜里开始下雪,雪花在这个时候终于落到他的手心,还没有融开的时候,就和他的手心变成了同一种颜色——一种诡异的白。

再过几天是春节了,他和另外几个人被允许在打开门之后,在厂门外站一会儿,他就在那里站着,忽然,他拖着双脚,像几百年前,不,没有那么远,他还记得怎么在马背上飞奔,他再一次飞奔着,迎向了被积雪盖去一半的石桩。还没下雪前,他从紧闭的厂门内看见这一块磨刀的桩子,刀尖锐利的,磨亮了,在此刻,终于插入他的头颅。

只这殊死一搏,仍有生的转机。李文树这两年来常猜想着,自己到底过五十了没有?和玉生结婚的那一年,自己已三十岁了,这么漫长的日子过去了,难道没有二十年吗?却真少了一年,他看见单子,只写下四十九——他竟只有四十九岁。

但他的头发全白了。

这里的医院和护士和从前他在上海时,也许比不上,要旧一些,土一些,那个女护士连一个药的英文名字都读不出来。她左看看,右看看,不知道要不要给他吃下。

他故意地,冷笑着,问她道:“你看懂了吗?”

她恨道:“用你说什么话?叛国的资本家!”

他忽然怒瞪着她,道:“你说什么?”

她害怕了,可是为什么要害怕他?但是她再也不出声,就出了门去。

几天后,他没有被推回厂门,因为他开始不吃不喝,药水灌进去,他就吐出来。没人愿意在自己手上接过这一条人命。于是很快,他在那个阴沉沉的下午离开了昆山,重重走入一片死寂的黑夜当中。他到了哪儿?也许是真正的上海。他听见有车笛,有飞机的轰鸣,抬头一看,又到处都是废墟。

是安华姑妈来见他。

她忽然,变得比他年轻了。她的头发还是黑色的,只是不是像油檀木的黑,是牛瘪草一样的——枯燥的,没有一点儿光泽的。难道她没有钱买大洋的发油了吗?用最次的,二十元一瓶的那种桂花发油,都不至于是这样黯淡的光采。庆幸她的衣着还是变化不大的,夏季,仍穿那一种最轻薄的绸衫,只是样式普通了,立领子的宽摆小青花,在他进去那一年,正时兴。

她见了他,哭出来。他问她哭什么,转而又问道:“她们来了没有?”

这十几年来忘却了许多东西,没有忘记她的名字。她是他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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