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苏姨太太并不知要如何回话。
沉默着,她竟挂断了电话。上一次到静安去,是什么时候?是一年前吗?是的。还是李太太的孩子周岁的时候,那个时候苏鸿生还没有败掉在虹口的房子,她那时觉得最坏,也不过是回老家去了,还要怎样?却还不知道呢,自大太太走后,老家的佣人已全遣散了,几间商行关闭,同宗的亲人是第一拨卷款逃走的人,最后一拨是苏鸿生的几个表侄子,还算是有良心的,最后结了茶庄工人的薪水,才借着苏鸿生的“假圣旨”,匆匆关闭了茶行。如今只有祠堂还亮着灯火,土地也还是平坦的。
苏姨太太劝说苏鸿生留下来,虽只有青浦的房子了,但至少这儿会安全一些,也还有素姐儿陪伴。不知道是不是薪水少了,苏姨太太总觉得素姐儿最近面色不妙。她见她走来了,手里还怀抱着苏天霖的列车,他的列车如今哪也开不去,只能往潮湿的地面上来回地行驶,他今早去上学,还要挑发霉的没有那么严重的衣服来穿。
“我去点炉子。”
素姐儿放下了列车,拿起尘掸子扫了扫,接着说道:“听说明早要下雪,下了雪,天气干燥,也许好一些。我煮给您的胶汤,怎么没有吃?还在厨房里放着。”
苏姨太太想,那算得上什么厨房呢。只是从窄廊中间突兀地隔了一块长方地,棺材一样的造型,菜做好了,就走楼梯端下来,如果下雨千万注意,窄廊是正对着天的。从前在苏州河,她嫌那个厨房小,后面又往后花园里挖出去一片空地,如今才觉得可笑,那一片空地,竟有她如今住的这个房子一半大了。
苏姨太太道:“等会给天霖吃吧。”
素姐儿道:“那是三碗的分量。”
说完,素姐儿似乎是要走了。苏姨太太唤住她,道:“稍等,我自己去舀罢,你来——我有件事问你。”
素姐儿回过脸来,等候着问话。当下她想,如果这位姨太太问她,愿不愿意离开?那她必然会拒绝她。这十几年来她领的薪水,已胜过旁人几十年,她没有结婚,世上没有一个亲人,她储蓄下来的钱,总能在这儿消磨一阵。
苏姨太太却只是问道:“你上个月为我当了那两头镯子,有去静安吗?”
素姐儿道:“正是在静安金行当掉的。”
苏姨太太忽然道:“哦!没有人望见你吧。”
素姐儿笑了笑,道:“如今陈太太不出门,马太太又不会到金行去,您曾交好的一个赵太太,还有她侄女万小姐,都逃到国外去了,谁还能看见我呀。”
苏姨太太很快道:“还有谁呢。”
素姐儿道:“您也许是说李太太吧。”
苏姨太太道:“你没见到她。”
素姐儿回过身来,坐下了,她坐在苏天霖的列车旁,仿佛是守护着它。而后,她细细道:“谁也不能见到一个一月都不出一次门的人呀。去年下雪的时候,我们那时还住在虹口呢,您记得不记得,都说李太太要离婚了,然而,我却还没有见到有谁比这一对夫妻更恩爱呢。”
苏姨太太道:“只要有孩子,一切都会有重聚的由头。你既然去了静安,知不知道李爱蓝的孩子也要满岁了呢?”
素姐儿道:“知道,虽然李爱蓝不住在静安,但轰动着呢。”
苏姨太太道:“我要去,不是惹得人笑话?”
素姐儿先笑了。她先是嗤嗤,又是呵呵笑出声来,道:“谁笑话我们呐!我是这个意思,要是大家只是在这件事上笑话我们,那就算不得什么了,太太呀!”
大太太逝世之后,苏姨太太成了续弦。理应被光明正大地称呼“太太”了,只是她有些不习惯,还觉得有些讽刺呢,今时今日什么也没有了,自己倒成真正的“太太”了。
素姐儿这么唤她,见她一脸愁容,便道:“您从前说,牌运如人生运,如果只是摸到一个进退两难的坏子,就紧紧握在手中不打出去,也不凑起来,叫牌桌上的人都看出您愁容满面,那么这个牌就注定以满盘皆输告终了。我怎么到今天才明白您的话的确真理呀,这么说吧,您还有一件手工的绸面旗袍可以穿,我们家里头还能找出来一份像样的礼可以送,那为什么不去呢?我们的汽车还在,下了车,如果正好落雪,还有一把好伞来遮。”
苏姨太太听了这些话,险些满面泪痕。而后,她却忽然记起大太太的教诲:“当主人的,在佣人面前掉眼泪,会让佣人觉得家中将有变故。”那时她的病越来越严重,下了吩咐,即便是天霖夜里做了噩梦起来,也不准掉一滴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