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玉生再见到她,细雪不止,她远远走来。
那时,文蓝解了她的惑,道:“我是坐着那个车子来。”
她指向远处两个驼腰的车夫,他们弯着背脊,像驴一样拉着,驮着车上一排排的人,近有十几人,或者更多,文蓝说道她就挤在这片死人中来到这里。昌平的救助会每天都会有人治不好死去,凑满一车,那些人就离开昌平,走到更远的地方,炮火暂时还烧不到的地方——埋起来。
文蓝脱了帽,露出头上短且整洁的头发来,过去两次见到她,玉生不知道,她竟长了半个头顶的白发。无论周围多么嘈杂,她还是要先伸出手来抚平发丝,才和人说话,这一个动作在玉生眼中仿佛又见到了李文树。
文蓝问她道:“那位姑姑怎么样?”
说着话,她将手里的药瓶子递到她手中。这药玉生吃了后,没有大的变化,只是睡眠深了一些,夜里不常醒来。
玉生回她的话道:“不再发汗了,进食也逐渐正常。我要谢谢您。”
文蓝忽地转了话头,问道:“你从哪儿来?”
玉生只是反问她道:“您为什么这样问?”
文蓝道:“我需要会说法文的女人。我在你家中,见到两本法文的诗集,你是留过学的学生,或者——你会说法文吗?”
玉生道:“我只是消磨时间,那两本诗集是一位朋友送的。”
文蓝道:“不用精通,你连诗集都看得懂,基本的交流也许没有大问题。如果你愿意,愿意帮我个忙吗?也许比捐东西,更要付出多一些。”
玉生笑了笑,道:“什么是我能做的。”
文蓝停住了步,往旁挪了挪脚,为几个落队的士兵,其中有一个是残腿的,还有一个只长了半张脸。她看着他们,一直等到他们全部从面前走过。
而后,她向玉生说道:“救助会加入了一个法国人,他刚来到中国,连一个中国音都听不懂,而且他只会说法文,也听不懂英文。这几天,前线送来了一大批重伤兵,可我们每天都在交流上浪费掉救助的时间。”
文蓝见玉生没有立即回话,便继续凝视着她,注道:“你上次去的是昌平的救助会,我们在顺义还有一个救助会,坐刚才你见到的车子去——你去不去?”
玉生仍不回话,只是回了她的凝视,与她对视着。这又仿佛是回了她的话了。
那一天近傍晚,玉生才跟着文蓝,乘着那车,或者是说,坐在那湿润的鲜血地,黏着还未风干的肉屑上,摇曳着,仿佛将骨头一点点摇碎了又拼起来,就这样一路到了顺义。玉生下了车的一瞬,像是回到初次去上海的那一天,但再找不到一个空瓶来注满,于是她没有呕吐,只是随着文蓝,平静地走入了深夜里。
很快,玉生见到那位法国人。他正焦头烂额,坐在一个伤了腿,几乎只是往腰身下挂着残肢的士兵面前,他大喊着,用博尔最常脱口而出的那一句法文,玉生听见他说道:“这真是太难了!”从前,博尔坐在光明无比的李公馆厅面,通常,他是面对爱蓝才会说出这句话。
玉生开始和他交流,庆幸着,他一定是喜欢读长诗集的,他的语法和用词都像是在写诗。他要那个士兵挖空腿上烂掉的肉,但又要跟他说麻药已经用完了,他是这样说的:“我们已经失去了让苦痛酣睡的药物,但我相信,中国人都是不酣睡的勇者。”
玉生向文蓝转达他的意思之后,文蓝很快找来了最后一点止血药,她向玉生说道:“这是河北的第四师送来的人,是英雄,才十六岁。”
玉生怔了怔,道:“这都是第四师的伤兵吗?”
文蓝道:“是,师长都在这里了。”
玉生想起最后运送那批棉服的秦骏的面孔,然后,她才真正望见那个士兵身上几乎染成红色的粗布棉服。过去这些日子,即便同李文树说过“同床异梦”,读过那张“李太太捐赠棉服”的手报后,她也再没有想起过秦骏。此刻,听见他在这里了,看见一条条血流成的河,一具具身体铺成的路,她忽然非常想见秦骏一面。
文蓝道:“他在最里面的地上。”
这里,没有帘布,也没有担床了。扭曲的手脚做了瓦砖,冰冷的胸膛成了活着的人的围墙,由内而外地包裹着,短暂无比的寂静夜晚。
玉生寻找秦骏。终于她看见在残破的窗面下,呼啸而过的山风点亮了那么一张更破碎不堪的面目,结块的血液像经过旱灾的大地,再分裂开的只是一块块土黄色的皮肤。他的眉眼在接连而来的雷雨中,像百年古树一样陷落在最残破的两块皮肤上,他只是闭了眼——又或者已经死去了。
那不是秦骏。玉生很快又想,只因他如此痛苦,才正是他。
身后,文蓝到来了。
是她救了秦骏,又在此刻忽地挽住了玉生颤抖不止的手,她平静地说道:“这里都是上过药,还有一条命活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