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我!”
从最高处望向最低处,一个女人被炸掉了半边脸。那是他的幻觉,还是那被炸掉的半边脸,正仰起来,可怖地,注视着他。
在他耳朵中,尖鸣声一直延续到隔天的中午。他在公馆接到这两天来的第一通来电,是长芳打来的。
梅娣呼唤他道:“先生——陈太太。”
安华姑妈看见他去接,接起来,没有说话。仿佛是电话那边的人阻止了他的发言。
只说了两句话,李文树把电话挂断了。然后,他出了门。任何一辆汽车都不能再开了,很快,他决定把波斯牵出去,他让梅娣取来一顶马术帽,在战火纷飞的夏日里也穿那件厚重的皮革马甲,如果有一双不那么锐利的眼睛匆匆扫过,只会以为他是闲暇游城的洋人。
一路顺利地,他用波斯带走了那个困在防炸所的费徳医生。直至见到陈太太时,费徳的双手仍然止不住颤抖,他说他看见两个小孩被炸死了,就在和平饭店的门外,一个还睁着眼睛,他想去扶起他,就看见一发子弹将他的眼睛永远闭上了。
“别说这个了。”
陈太太拉着他,流着泪道:“进去看看我的孩子。我们在那里吃饭的时候,他被炮声吓到了,不知道有什么被炸起的碗盘划了耳朵,有一些渗血,他一直在哭,一直在哭。”
李文树看着这片偌大的花园,几乎连一片叶子都没有受到损伤。他觉得陈太太仍和做长芳小姐时一样爱言过其实,她在电话里面痛哭着说,没有一个医生愿意来,如果再没有,她的孩子就要死掉了。
他在为他还没有出世的孩子积福吗?就当是那样。他离开后不久,陈太太便打电话到公馆来说已没有什么事了,是安华姑妈接的电话,那时李文树还在游城。他将波斯牵回马厩的时候已是天黑,他没有见到阿贝丽。一直到四五天后,他从苏鸿生的姨太太口中,听说阿贝丽被炸伤了。
“她怎么知道?”
苏鸿生非常得意,道:“你不知道,她是上海的百事通。”
“伤势如何。”
苏鸿生从马背上懒懒地爬下来,说道:“外面在开炮,我们是赛马,是不是不好——但是炮弹总不敢扔到我家里来。你说谁?阿贝丽?还是,余史振他老婆呀?如果你问后者,她至多被硝烟弄花了脸,但已经要寻死觅活了。如果是前者,她还在美佬医院里住着,就是黄浦那一家,最不便宜。”
的确,李文树见到阿贝丽的时候,她已经为了输血和消炎的药物,花掉了她所能支配的所有现钱了。他为她付清了一大笔欠款,才能到病房里见到她,她和几个被误炸的美国女人住在一起,她躺在那张窄小的床面上,像他第一次见到她一样,痛苦且弱小地,睁着眼。
“怎么样。”
她说不出话来。
“回去吧。”
她摇摇头。
“我结了婚,这几年来,我只有一位太太。”
因为跟腱的溃烂,她时常因为疼痛而不自主流下泪水。更值得流泪的是,她也许从此不能赛马,但所幸可以活下来。
“我永远不会离婚,也永远不会再结一次婚。”
他同她说英文,仿佛已是一百年前的事了。那时他无所谓她是多么低贱的马师,他可以纯粹地爱她柔软的有力量的肌肤,和在英国的天空下,看起来非常漂亮的相貌。那是因为一切都不会建立在婚姻的假想之上,所以男人与女人的交合,只是一场无边的愉悦。他认为他实在不能算亏欠了她,他给她的薪水,足可以请一百个马师。当然他也从不感到不值得。
“你愿意——我会送你回去。”
阿贝丽仍然没有回话。李文树也没有等,离开了。
他认为爱这世上任何一个女人,本质上是没有分别的。因为他拥有选择的权力,他会选一个样貌出色,家庭匹配的女人,当然林玉生最好。而她竟也选择了他,即便在爱情上面是不契合的,但爱情本就是虚无至极的东西。从此以后只与一个人亲吻,上床,生育,他认为,那已经是比爱情更为高尚的做法。
他在这样的想法中一遍遍看玉生的来信,在被她抚摸过的信纸上面,他仿佛可以嗅见她头发的气味。数年前他听过另一个男人说:“一个男人最想念太太的时候,就是在太太怀孕的期间。”他想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他感到与她的分别会是这样漫长。
那段日子迫于战火,李文树接连关闭了银行和所有证券所的大门,但薪水仍要发的。如今银钱高于生命,也远低于生命,也仍有许多人穿过残碎的电车,只为来取现钱,乘坐最后一艘偷渡的私船,一程程渡到西洋彼岸。
在上海从前发生的每一次变故之中,唯有蒋少成的汽车永远可以光明正大地开。他是首当其冲的,取走了在李氏银行中存放的所有现钱,李文树接了他的电话,让人为他打开大门,请进,最后也送走了他。
之后,蒋少成很快清空了自己用于外贸流动的最大的一艘轮渡,他和妻子秦凤,还有在上海雇用的数百个佣人,一同上了船。这艘船拥有通行证,也许可以一路平安到美国去。当然他几乎是恳求着,期盼过无数次孙曼琳会同他一起进入那艘船。孙曼琳认定他是疯子,最后一次见到他,她对他说道:“如果你再不走,我一定炸了你的船。”
而苏鸿生却懊恼不已自己当初没有在大洋贸易买下一艘船,他平安无事的坐在家中,却每时每刻都感觉到天快要塌下来了。他忧心忡忡地赛马,看报,企图在报面上找出一点点和缓的迹象。而苏姨太太每一次跳舞回来,几乎都会窥见他正同自己的大太太宝荷说道:“我找人送你回老家,要不要?”
宝荷却只是望着他掉泪。之后,便是连回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李文树让梅娣一次次拒了苏鸿生,或是任何人的会面,他感到这场战火让自己回到了前所未有的宁静无比的时光,尽管这份宁静是建立于他人的生死之上。
很快,李文树在这份宁静中,终于收到了玉生从南京寄来的最后一封来信。上面没有他不愿见到的任何一个字了,那几乎就是他活着这些年来收过的最好的一封信。
“如果炮火不停,我们就不再相见吗。”
“我会用最平安的方法,去到你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