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延盛推着父亲育荣进了门。育荣自去年起便坐上了轮椅,他不能走,平日是他那个姨太太推着他走,今天下午是玉生唯一一次见到她,她似乎不常出来会客。
育荣头发已全白了,面上沟壑横生。当下他望见林世平,便道:“育淳,育和,过来——这是我们祠堂里最大最光荣的一房。育和,你没有见过,快过来。”
育和年岁与林世平相仿,是延兴的父亲。他拉着延兴,道:“唤伯伯。”
林世平道:“我看着延兴很好,年岁小,就把云水纹穿得这样体面。”
育淳道:“如今家里的兄弟都对做衣服没有兴头。随军的随军,画画的画画,就是延兴很聪慧听话。”
育和的太太道:“延兴年岁小,总要缠着他哥哥延金,要他给他画纱线的颜色呢。”
这时,玉生望见延金。她最是记得他的,那样一个柔和淳良的人。他从前同她一起在秦淮上书法大家的课,他的字写得好,但画更好,之后便不用再学,自成一派了。
这几年来,她少听他的消息。前几年他刚从秦淮销声匿迹时,他还常给她写信,后面断了联络,一直到她同李文树结了婚。第一年在上海收到他的信件与来物,那里面是他亲画的玉兰花扇坠,他很喜欢玉兰花。
他落了座,低低地呼唤道:“很久不见,表妹。”
玉生道:“我还没来得及谢您的礼。”
延金道:“那就罚你给我手抄一幅兰亭给我吧。”
玉生打趣道:“那请您且等着吧。”
延金只是笑起来,无声地。延瑞见了,凑过头来,道:“不要说话了,我们先来尝尝我亲自酿的桂花酒,别人可没有的。”
盛太太好像是听见了,道:“延瑞倒总是会热场的。”
延瑞听了,没有理会,只是吩咐人上酒来。一边说着话,一边安排人把这儿的烛火点一点,那儿的餐布换一换,依照盛太太的话说,她总是人小鬼大,厉害过家中年长的兄弟的。而她的丈夫延盛,总是笑笑地,白嫩圆厚的面皮从不垮下来,谁也不知道他在笑什么。
延盛只说了两句话。一句说道:“世叔,表妹,你们终于到家来了。”
另一句话便是对着一个佣人妈妈道:“两个干净的客房,全收好了没有?”
用过晚饭,玉生才将李文树这两日写来的信件拿出来看,那是他这月来第一封,亦是最后一封写给她的信。信上面,已是第三次问候她几时回上海?他说爱蓝要订婚了,在十月前,她要赶在回天津上学前,戴上博尔的婚戒。至于在上海如何有一个落地的地方,李文树早已找好了一处很好的居所,位于南京路,作为李爱蓝的陪嫁。但信上面又说,博尔想买下玉生在霞飞路的那所屋子,他认为那里交通便利,又是在时髦闹市之中,李爱蓝居住起来会更自在,如果可以,他会将那所屋子重新整修一番。
玉生回了信,托了他告知李爱蓝道:“那所屋子,就当我送的陪嫁。”
正读到信末处,李文树说道:“你离去的这段时日,我时常在想,你是不是从我们的婚姻之中逃脱了,如果没有,应该你也要不断地写信给我,而不是总只是回复我的信——”
“而不是总只是回复我的信。”
有人在身后,为玉生念了出来。玉生回身一望,没有别人,正是延瑞。
她笑出声,道:“这一位妹夫,或是姐夫——总之这一位李先生,果然是像她们说的多情的人。”
玉生红了红耳根,道:“谁?”
延瑞没有立即回话,转了话头,道:“延金哥请喝茶。”
玉生道:“去哪喝?”
延瑞道:“高安茶楼,高邮只有这么一家像样的茶楼。”
玉生道:“稍等,我换件外衣。”
延瑞道:“不用了。你没有亲耳听延兴说呢,他说他没有见过比你身上这块水绸更好的做工了。”
玉生笑了笑,道:“这是爱乔做的。”
延瑞道:“她和你一块到上海么。”
玉生同她一边走出去,沿着银白的月光,走到深宅外不远的高安茶楼,这家茶楼,如今只剩林宅里面几位小姐少爷是常客。
“没有,她留在秦淮帮我爸爸的忙。”
延瑞道:“她那样率性的人,如果听见那些话——延青她们说的那些闲话,估计会像刺你身上这块水绸一样,也刺她们满面生花。”
玉生道:“什么。”
走进茶楼门,落了座。延金已等了一会儿了,他点了一壶毛尖,正慢慢喝着,延瑞很不喜欢喝这茶,她要睡不着的。于是她招来人,又点了一些茶点吃。
延金听她滔滔不绝,道:“你不是刚用晚饭,过会儿睡觉,胃里又要不爽了。”
延瑞仍然巧舌如簧,笑道:“二哥,您也明白呀——嚼话头可是嚼不饱的。而且只是听别人嚼,吃不到自己肚子里。”
说完,延瑞转而望一望玉生。然而当下,玉生只是茫然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