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生记得第一次见他,他曾说过:“家中人唤我骏生。”
而在蒋太太家中见到他的那一面,玉生忘却了那一天对于他的记忆,仿佛是不可追溯的。
他见到她。先是微微颤了颤眼睫,雨滴顺着他消瘦许多的面容滑落在他包了纱布的肩头,他受了伤,似乎是重的,一直包住他半个臂膀。
“玉生小姐。”
他几乎是立刻,唤了她的名字。
玉生只是向他点了点头。
秦骏身上的细雨不停。直至元安从里屋拿出来一块粗麻的抹布,他没有犹豫,往面上,往肩头上递去,他右边的手似乎难以抬起。元安去洗了手,出来方为他效劳。
而后,元安望着玉生,道:“表姐来这见我,可是要回上海了吗?”
玉生道:“难道我只能同你告别。”
她笑一笑,闪过秦骏的目光,注道:“但是我今天来的非常不巧,你有事要忙,所以我要走了。明天午后,来秦淮吃饭,不要忘了。”
元安笑道:“是,我忘记为您接风。”
玉生道:“就当是那样。”
她先同阿瑾道别,走到门前时,才对上秦骏的双眼。他注视着她,但不是窥视,是光明的,从不躲闪的。
“再见,秦长官。”
那天离去后,玉生却在晚间呕吐不止。于是隔日,她让爱乔去告知元安,她不能赴约,她缠绵床榻不知是否过去了四五天的时间,四月的细雨不停,让人容易忽略时间的流逝。
她终于养起精神,出了门,能听见消息。第一个听到的消息便是元安被押回紫金山去了,他屡屡出逃,屡屡以失败告终,最后一次,是一位长官去要人。他在元安家里面坐了一天一夜,真是很大的官威。
后一句,是爱乔转达的。她转述道:“总不能要了我们唯一的孩子!”
“那是大太太哭着说的。我把您吩咐给大太太的药,送过去的时候,到处是乱的,玻璃渣滓,茶盘碎,纸片雨,就好像真开战了呢。”
玉生道:“爱乔,不能做这样的比喻。”
然后,她又问道:“元安现在在哪呢?”
爱乔道:“被带走了。我出来的时候,只看见一辆很大很气派的汽车,周围的人说,那也不是汽车,是炮车,会把人都炸死。”
玉生道:“那不会伤害我们的。”
爱乔道:“是,我又说错了。实在我是被吓到了,我只匆匆一眼,没有对望,见过那位长官,脸上没有一点神色,像白面钟馗,和他比较起,我们姑爷,就像男菩萨。”
玉生无奈地笑一笑,道:“你去取一件云肩来。”
“您要出门。”
玉生去接她取来的云肩,是一件宝蓝水仙暗绣,绒黑浮云图纹,又以金滚线锁了边。这一件,是她未结婚,没有去往上海前作的,一次未穿。这个季节,穿这一件月白薄衫旗袍,正好搭上领前,晚风来时便不易受寒。出了门,原是要去取李文树的信件,她昨夜睡到昏沉时发了梦,梦见李文树催促着她,怎么还不回信?如今回了南京,竟也总要取信。
爱乔见玉生接过时,停了一停,便笑着回话道:“要去取姑爷的信,当然要穿最好的。”
玉生道:“你倒知道。”
爱乔说道:“您梦里头说呢!我即刻去取——即刻去取。”
“你最近太爱胡说。”
是嗔怪她的话,但面上是笑的。
出了门,迎面遇上她爸爸。林世平今年新雇用了四五个裁缝工人,闲来时,他少到布庄去了,他的腿脚年轻时从马车上摔落过一次,如今懒得走路,但也极少坐车。他要么不出门,要么出了门,总是慢悠悠踱步,好似旅人。
林世平微笑道:“我从秦淮离开时,遇上元安——他说他在等你。”
玉生道:“元安,他无事就好。”
林世平道:“怎么会无事?他说他这几日如同再活过一次,总之,你看见他,就知道其中何等变化。”
玉生道:“我倒不敢见了,爸爸。”
林世平笑一笑,道:“你坐车去罢,我回去了。入暑了,天却总是凉的。”
从四月的这一天开始,林世平的布庄开始和往年一样做棉衣,今年可用的人多,便决定要做七百件。为听了元安的慷慨陈词,林世平准备将其中四百件捐给他口中那位姓秦的长官的部队,算一算,十二月末便可做好捐赠。
当下玉生是不知情的,直至十一月初那时回到上海,才听到消息。林世平的壮举险些让他登报,但他扬言道:“若是这样,我宁可不捐了。”
玉生出了门,即刻遇上一辆人力车。实际在上海,她已少坐人力车了。她忽然下了车,竟没有立即还给车夫车费,那车夫戴着汗巾,取下来,挥了挥。
“您的车费呐!小姐。”
玉生恍然,见汗巾挥过,才想到拿起手包还钱。因许久没有被称呼为“小姐”,要么是“太太”,要么是“李太太”。
还了钱,玉生正要离去,迎面却见到一辆军车驶来。车上两人,一个是秦长官,玉生更记着他是蒋太太的弟弟,另一个,便是元安了。
元安呼唤道:“表姐!”
车停了,他翻身下车。
秦骏一同下了车,注视着她,唤道:“李小姐。”
元安茫然地望他一眼,张了口,正要说话,却忽然被旁人一个冲撞。一辆装马料的驴车在元安面前倒塌了,驴头后掉出来两个孩子,一个寒暑天也戴着厚绒帽,另一个瘦小猴面,长了一双和马一样棕色的眼睛,忽然骂了一句洋文。元安亦听不明白。
“对不起。”
戴着帽子的孩子注道:“我们着急要给主人家送马料,您几位没有事吧。”
元安让了让自己被撞过的肩膀,让了他们的行。他们牵上马车走了,沿着路口的安平饭店一直驰骋直至消失。玉生那时在想,如果让李文树见到有人以驾马的姿态来牵制一头驴,那他大概会连嗤笑也不愿意。
转回身来,玉生看见元安的手中,拿了一本天文书籍,封皮上的图纹字样细小非常,但如果真放大百倍来看,也少有人能看懂。当下看着,玉生想起五斗柜最底下那本法文书,那本她至今还没有看完,她请教过博尔几次,但博尔说上面的法文连他也看不懂,类似中国人爱收集的戏本,其中的语言是丰富而隐晦的。
元安引着她走,边说道:“表姐到上海去住,如今没有安平饭店,吃什么呢?”
玉生踏进门,望着那顶巨大而正摇摆的摆钟,忽然想起李文树手上的表盘。他站在此刻她所站的方位,而她坐在袁瑞先生的车上,看见他上了楼的那一天,如今竟已过去了三年。
元安道:“表姐吃什么?秦长官为表彰我,要请客。”
玉生笑一笑,望了望秦骏。他对她的注视是绝不躲避的。
“但不要点凤手花吧,那可以说是一道浓郁过头的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