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春入署,大约四月初时——玉生得知自己怀孕了。
她不是第一个得知这个消息的,在她之前,是安华姑妈,在安华姑妈之前,是孙曼琳。幔帐外的人,影子深入浅出地映来。站在最远的是孙曼琳,她从房门前走步来,好似旦角,精彩又做作地走来。
然后,她微笑道:“医生说,是准信了。”
便是安华姑妈了,老生一样地拍手,高昂地,也笑出来。
一阵阵笑声,柔柔地扑在帐面上,不能说不是劫后遇喜的开怀。
四月还没有到来的时候,她因哮喘重发生了半个月的病,至今天早晨,才终于能感到四肢回力,起了身来,她呼唤人道:“你请孙曼琳小姐来坐坐。”
人若大病一场,过后,不是喜讯,就是噩耗。无论哪一个,她愿意请孙曼琳来一同聆听。
此刻,听到前者,玉生把幔帐拉开一半来,又唤梅娣道:“请先生回来了。”
中午,是午饭过后了。李文树要直接从银行大楼回到家去。他那时下了楼,他要即刻自己驱车,而不是乘上另一辆车子,他同车前那人招手示意,今日不能一起用饭。紧接着,他戴上圆边帽,四月的太阳实在毒辣,肤色的深浅他认为无关紧要,但肤质的平滑他非常在意,他不愿自己的面部像干裂的土壤。
来到玉生面前,脱帽后,他立即露出了同皮肤一样柔软的笑容。这半月来,她与他分了房去睡,夜里嗽声不停,他有时坐在房内,有时站在房外。
忽然见她,如经历过一场地久天长。他问她道:“身体怎么样?太太。”
“你是问谁的身体。”
他也笑出声来。
“当然是你。”
玉生道:“你问候我,但我又惦念我爸爸——上一封信件你看了没有?”
李文树坐下了,道:“上次正碰上我外出,请梅娣去取的。我还未看。”
玉生伸出手去。
他以为她要一握,便将自己的手伸出去。近几日来,她难得地,真诚地笑一笑。但她并没有握上他的手。
“我是请你取信来。”
李文树去取,往她的五斗柜最底下一行去取,上面几行近来放满她的书。他从信匣中取出来面上一封,忽然望见匣下还藏着一封,那封也是信,只是英文的信件。那是博尔的信,匆匆一眼,是问候平安及租金的信件,李爱蓝自回了天津后,他再没有上门过一次。他望见那信上面,她用笔写下了许多注释。后来他又看见,她独自在一所戏剧院门前,和一个圆腰肥臀的美国女人说话,为了购买一张歌剧的票面。
“你拆开来看。”
李文树脱了外衣,在她身旁坐了,拆了后,一字字阅过。这是爱乔的信件,字大,事细,读起来并不十分方便。她仿佛已读过了,双眼并不循着他捧信的双手,只是低着,绞着被褥上的丝柔。春末了,换了一床丝面的薄褥,此刻贴着他的膝面,觉得冰冰凉凉,非常畅快,或者是她的小腿,正在无意地摆动着。
“爷瘦了许多,常常觉得食不知味——这里请教同校的张同学。紫金山的祖舅舅离去后,爷经常失去睡眠,半夜里他起了身,便熬到白天。如今他也不到玄武旁散步了,他实在消瘦,也不请人送饭来了。请了个厨房嬷嬷,称作“福姨”,扬州人。爷不愿拘她在家里,一日三餐做好后,她随意地来去。”
这么一段话,是玉生抚上李文叔的双手,指引着,请李文树先读过的。
那一天之后,玉生频繁提起那样一个不被李文树赞同,屡屡被他打着幌儿躲过去的想法——那就是回南京一趟。她独身一人,要回去住一段时日。他要和她一同去吗?从前他在英国时,倒比今时今日自由。如今他明白,人一旦回到故土来,双腿就被种到土壤里去,略拨一拨,也要牵出一番番根深蒂固。
终于有一天,李文树同她说道:“我去送你坐船。”
他紧紧拥着她。这些日子来,他总会去翻寻没有结婚之前的记忆,在没有和她共枕同床前,自己是如何入眠的?那半个月,他觉得床这样大,这样空,好似旷野。
她总在早晨收拾行装,却不急着动身,最快的轮渡,他故意留到下半个月。马厩那边,常有阿贝丽请人过来唤他,说是波斯生了病,他不能说置之不理,却也没有出现在马厩中。他自拥有马的这十几年来,他是第一次,将马放在了人的位置下。那人便是玉生。
直至玉生终于要离开上海那日,李文树方问她道:“你哪一天回来?”
玉生道:“我会写信给你。”
之后,她离去了。她同他雇用的两个船夫一同乘了船,并没有回过眼来同他告别。
四天之后,约莫是晚饭后,他等到她的信件。她在信件里面简短地说道:“我的身体很好,你请的医生也已经到了南京。愿你同安华姑妈、梅娣、阿满、苏美玲还有她的女儿怀毓,还有如今正在认真求学,并不回复我信件的曼琳小姐说,一切平安,请勿挂念。”
这样短的信,甚至来不及提及他的“挂念”。他匆匆读过,便收起来,之后不止一次,在她下一封信还未到来之前,他又拿了出来。
玉生回到南京之后,去过一次紫金山。她对祖舅舅的记忆停在数十年前最后一次去见他,他同爸爸一块垂钓,爸爸那时年轻无比,似乎只有李文树如今的年岁。但祖舅舅那时的头发已经花白,手脚都瘦的没有什么肉,忽然收起一条肉厚身硕的黑鱼来,他就把那身藏蓝褂子的边卷一卷,赤脚下去踩踩水来表达自己的喜悦。他死去那时,玉生也正在失去自己身上的另一条生命,她日夜为祖舅舅悼念,亦为自身。
逗留于紫金山祖舅舅的别居,不过一个早晨,玉生倒碰上一件大事。早些年人口大迁到南洋,祖舅舅家中如今只剩大房。大房四女早早婚嫁,单丁年岁小,比玉生还小两岁,今时今日却铁了心,要随军去。他母亲怯懦,怕事,一味地以死说服,父亲激烈,专权,只说再劝不了,打死就是了。忽然闹开了,绊住了玉生的脚步。
玉生同爱乔一同去,她沿着大房的正厅一面走,一面望见人陆续走出来,都是雇用的佣人,祖舅舅家中的佣人是最多的,虽然近来锐减一半,目前望来仍不少于十人。
最后一个走得慢些的女人,被唤住了,正被别人为她呐喊道:“我们现在搞内战!还要搞奴隶制,这样的人,二十元就能卖断一生。如我辈不作为,炮火烧到这里来,我们的生命不用二十元也可以轻易葬送掉!”
高昂、愤慨,满腔热火——飞快地将女人的面烧红。
玉生望近了,燃出火的人的脸,是她的表弟弟——元安。男人的身体仿佛是瞬间成型的,他什么时候这样高,肩膀也这样宽了。两年前见他,他还留着小辫儿,如今剪了,刺啦的光头,没有戴上一顶帽子。
他脱了长褂,着一件蓝白学生衬装。从今天开始他决定休学,也是今天早晨,他刚剃去了所有头发,并且一遍遍复道:“我一定要参军去。”
他父亲的烟斗如手枪,击中了他的胸膛。
“我死不了——表姐!”
他把烟斗捡起来。那时,他终于望见了玉生。
玉生向他父亲问了好,道:“表伯父。”
后面见他飞奔到面前来,他延续了他祖父的少年白,如今已白了鬓角。玉生看着他,笑了一笑,注道:“元安,这是要去学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