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生到馆门外去瞧那条生到墙外去的紫藤的那一天,正下入冬后的第一场雨。
雨水从昨夜开始侵袭,没有真正停过。玉生只瞧见那藤身已被风雨断在墙根了,之后再没有伸出去。梅娣发觉后,拿了一件外衣,披上玉生的肩头。终于劝回来了,她找来门前两人说话,并警醒他们,如果再发出动静引得太太的注意,大概是要罚薪水了。
“有电话。”
安华姑妈到宝山去了,家里只剩梅娣有接电话的权力。
替了莺儿的女孩,改了名叫阿满。从前的名字难记,一连串的,她喜欢梅娣,就让梅娣给她想一个好记的名,她说改了后在这儿她就叫这个名。梅娣喜欢她手脚敏捷,寡言,收到任何工作的任何酬劳都会表露出满足的笑容。梅娣说那么你就叫阿满吧,这也希望你以后无论迎来什么事都圆圆满满的。
阿满到饭厅里头叫她,唤道:“您好了吗?有电话。”
梅娣取来帕巾擦手,往外面走,一边道:“阿满,我说过多次了,你唤我的名字。”
阿满没有回话,只是接过她放下的那几只新进的珐琅碗,用温水继续擦碗底。
梅娣穿过转廊到前厅来,入了门就望见厅中那只客椅坐着人。那人回过脸来,梅娣看见他,原来是成笙少爷新雇的司机,他常另眼看自己,这让她觉得厌烦。
梅娣笑一笑,点点头示意他等着。而后,梅娣接起电话,说道:“您好,是李公馆。”
电话中的人立即询问李先生在不在?
梅娣将这道响亮、娇媚的声音认为是孙曼琳小姐,她近期常接孙曼琳小姐的电话。孙曼琳打来总是无非通过李文树询问玉生的近况,她不敢来看她,只送了许多东西来。
“先生在不在呢?”
直至电话中的人又注了一句。梅娣确信她不是孙曼琳,孙曼琳第二句便要说“请他来接”。
梅娣道:“是,先生此刻不在。请您留下名字,稍后我会转告您的来电。”
电话中的人笑了。
梅娣道:“麻烦您了。”
她又笑,含着笑道:“是我,梅娣姐姐怎么这样称呼我?我是鸳儿。”
梅娣面色一变。
“爱蓝小姐叫我打来,要我来说,学校放寒假,五天后我们会坐船回去。”
“哦?”
“我新学会的打电话,真打出去了!”
梅娣道:“好,我会转达的——再见。”
电话随着鸳儿低低的笑声,挂断了。
客椅上的人还坐着,他看着她,只是笑,不打算立即说话。
于是梅娣先发了话,道:“我听祖儿说我不在你来找过我,那两天是我回苏州去了,我丈夫在外头参军。苏州的房子虽没住人,我时不时要去打理。”
他的笑容飞快地消逝了。
“哦,是这样。成笙先生叫我来请李先生,晚上到黄浦吃饭。”
“先生离开银行,下午会到跑马厅去,正好,有劳你去那请吧。”
“好的。”
他走了。他从没有把话说得这样短,这样快。
梅娣正要一同离开前厅,去请玉生用午饭。电话却又响了。梅娣接起来,听见这声音是明朗地,除了苏姨太太不会是别人。
“梅娣,你们太太烧退了吗?”
“退了。太太还在说呢,有劳您费心了。”
苏姨太太听起电话来,犹如人在面前,拉手说话,慢慢道:“是,我们鸿生也在问。我跟他说最近的天气是湿冷的,李太太最近又太不爱出门了,有时闷久了,反倒不帮助养身体——你们太太今天收到陈太太儿子的满月函了吧?”
话头转得快。梅娣也极快地,回神过来,回道:“早上收到了。”
苏姨太太道:“会去吧?”
梅娣道:“是,太太选了一对金珊瑚串,会送过去的。”
苏姨太太道:“免得李太太劳累,就不请她来接电话了。梅娣,但你要转告一下,最好还是同李经理一块去。”
她有时唤“李经理”,有时唤“李先生”。后来她的称呼短暂地成为一些人的笑柄,她们笑她又不是金山银行的职工。
梅娣却觉得苏姨太太说话总是可爱许多。当下她注道:“梅娣,你生养过,你知道吧——多沾沾这样的喜气,总是好的呀。”
梅娣又道:“是,我会转告的。”
这一通电话,是由电话那旁的人先挂断的。
换阿满去请玉生用饭,玉生见到只开一人的座,便又叫饭送到院里来。她懒得走,一方面是因为心情懈怠,身体上也有缘故,小月之后接连发烧,她总觉得发不上力,勤奋时,也只是写写字,读一读来信。
她用过饭,拆爱乔的信件。爱乔在信中说道,她父亲林世平中秋过后便不再任商会会长,还有秦淮和紫金山的棉花坊都关掉了,来年要捐棉服,至多只有一百件了。写过大事,小事第一件,便是她从夜校毕了业,到私塾女中读书了,三年过后,会到金陵女中上学去。爱乔请她再送一些纸给她。玉生看了,很快请李文树托人到南京一家造纸行,订下了三年的牛皮宣纸。
父亲的信件仍是简短非常。信中问候了她平安。爱乔不知道的事,父亲也不知道。
她仍报了平安,落末笔时,李文树进了门来。
他看见她,出奇地问了一句道:“太太,没有出门去?”
她近两月没有出门。这两月来,他第一次这样问。
玉生道:“出去做什么。”
李文树道:“马家来电话,你不知道。”
玉生道:“电话太多,我不知道——什么事?”
李文树道:“马夫妻请你到家里吃茶。”
玉生不回话。
李文树接着道:“满月的礼我叫梅娣亲自送去,你就当忘了这件事。”
玉生注视他。
这两月来,她也第一次这样直白地注视他,眼里什么也没有,只是他那张精致笑面的倒影。
“我们的来日非常漫长,不该停在这。”
他去取外衣,穿上了,然后道:“一同吃饭去吧。就当作我请求你赴约,太太——我们也很久不见成笙了。”
玉生仍不回话。只是起了身,她从柜中也取了外衣。那一件近一年没有穿过的雪绒短衫披肩,她取出来,披上了,仍觉着冷,又围一条白仿裘领。
他那时,忽然望见她的双耳换了一对碧坠,很不协调。
“你的珍珠坠呢。”
“输了。”
“太太,你原来也是赌徒。”
玉生总忘了回他的话。听了后只坐在镜前,又把坠子取下来,双耳赤条条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