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日却过得无比地漫长。
玉生去赴了怀毓的庆功宴,人小学做东,排下一场大宴。玉生只吃得下几颗松仁虾子,几口鲈鱼,茶水在沸腾时,鲈鱼的暗刺仿佛忽然刺伤了脾胃,一阵酸气翻腾上来,惹得玉生好一会儿说不出话,强忍着不锁眉头。
从浦东分手,美玲又邀请她到四方去。正要回绝,玉生却忽然记起来,这是昨天已应允了的事。因马会最后一场,李文树缺了席,观战的女人们便望住了她。
其中,苏姨太太笑道:“那么,只有请李太太来补勤了。”
四方是美玲的地界。她在郊区买下一亩地,一半种花植草,一半全做棋牌房。在这里面,真真正正不赌钱,赢镯子,输耳坠,往大了不过是一两枚宝石戒指,放在牌面上供人挑选,坐下来便要做愿赌服输的准备。绝不能说,这对蓝珍珠耳坠从英美托了多少艘船带回来,多么难找,能不能另换一件?这是从前朱太太说过的话。如今她便没有机会再登场了。
从前美玲将它来盈利,进入四方地,无论哪一位太太,必要按月地来交茶水费。自怀毓上了学后,美玲搁置了一段时间,重来只供自己请人消遣,新雇了佣人,也比过去减去一半人数,那些佣人的花费,从牌桌上的太太们打赏来获得。聪慧的人只要细细算下,还多过去领大户的薪水。
首先,陈太太上了桌,她很喜欢那个新来的女孩儿,二十来岁,是宝山人,肤白面圆,嘴甜声娇的。她当下给了她十元,又将手里头的陈皮茶给她,让她另起新壶来煮。后面煮好了另一个女孩端来,她只给她两元。
打过一圈,陈太太告乏。她起身,从那张吸附住人腰身的绿皮椅中起来,要费一些时间,苏姨太太轻柔又有力地,扶着她的手臂,她又要原地站一站,才能挪步。
双眼离开牌桌,陈太太将目光放到不远处的玉生面上去,她正望美玲女儿怀毓的字帖。她虽已说过自己不上桌,旁的,也有赵太太在候着。但陈太太开了口,仍然唤她。
“李太太。”
玉生收起字帖,慢慢地,回过脸来。
“你来替我。”
玉生一笑,道:“我不怎么会。”
陈太太道:“总之我桌上有四个小金环供你输。我要到里间休息会儿,囡囡——”
她不知那个女孩儿的名。
只挥一挥手,叫她来接过苏姨太太的手。那时,陈太太注道:“你端热水来,我要洗面。”
玉生被推入牌桌之中,望过戌富、苏姨太太,还有余太太。戌富唤洗牌时,注视着她,那双手冰冷冷地,在混乱的牌面中摸上她的手。令她打冷颤。至少在对人的喜爱上面,玉生与陈太太却常常是心照不宣的。
戌富忽地道:“你做东了。”
玉生茫然道:“什么做东?”
美玲在一旁剪花,剪了残叶,接过话头,回道:“这是历史遗留问题。陈太太连胜,却让李太太做了东,这一回要是出牌,是翻三番了。”
戌富接着道:“小金环,我不要。”
这时,余太太将悬在半空的牌收回来,亮堂堂的白灯照她那一张凄惨惨的脸。她想着,这一张面上没有,定藏着,若是落下,指不定要给旁人开花。犹豫着,拆了一对,扔出去,所幸玉生紧接上一张,后让苏姨太太吊了去。
“为什么不要?”
戌富仿佛没有听见。
苏姨太太便笑道:“不喜欢金子——那就破例,结算好啦。”
玉生正要应下,她手包中倒是有一些现钱。她常带着现钱。
“我喜欢珍珠。”
戌富的手,在杂乱的牌面中重又点上玉生的指尖。再没人回她的话。
余太太全神贯注地发牌,直至接连红了两张。那时懒懒地,扫过一眼她的双耳,道:“戌富太太,你又没有耳洞的。”
戌富重又笑道:“我喜欢坠子,不是喜欢戴,是喜欢“扇”。”
这里她大概是说“赏”,苏姨太太想,她的牙齿,就同她这乱七八糟的中文一样,的确是很不美丽的,纵使华服宝冠掩饰之下,也无法匿去她那鼠目寸光。这一词是她同美玲学的。美玲说,她丈夫戌富祖上一直在日本乡村生活,有名的苦工家族,直至他二十几岁发横财,才一趟趟偷渡来到上海。
“李太太的输赢不作数的。”
白光扫过绿帘。绿帘后,陈太太半倚着,发了话。
戌富道:“又没有叫李太太稳输的呀。”
玉生回了话,道:“你说的,是我丈夫送的珍珠。”
戌富忽地笑出尖声,道:“这里我们又有哪一件不是。我听说你的嫁妆有十个箱子,难道少这一对坠子吗?我们既坐在同一张桌上,是要平起平坐才好。”
转而,她望美玲,道:“是吗。张太太。”
她如果笑一笑,停一停,又说起那令人咬牙的中文,那么简直就像断弓拉过残箭,无肉 体上的实际伤害,却仍叫人心神不爽。
“换我罢。”
美玲这句话最后落下,随之,玉生的牌也落下了。她出给了戌富,一数全红牌面,十二番。
那四个小金环,戌富不愿看上一眼。即便是强盗或是窃贼,只要光明正大地,便可以洗去“侵略”的罪名,换取“共荣”。于是,玉生不得不取下那对坠子,给了她。之后,她不恨她,也不憎恶她,她只是觉得困倦,再没有心思摸那冰凉凉的牌面。
玉生告了退,芳萝来接,直回到家中。
那是近六点钟的光景,夏季将过,天暗得快了。玉生小憩一会儿醒过来,晚饭过了,是十点钟。梅娣来敲门,唤道:“太太。”仿佛知道她此刻就会醒。她从幔帐内望出去,望见李文树已起了身,去开门,他从梅娣手里,接过来新换的白冰裂花餐盘。玉生回来时,听梅娣说过那是赵太太新送的。
关了门,房内缓缓传来一阵鲜鱼鳔汤的味道。从前闻,只是觉得腻,这时,玉生却不可抑制地,发出呕声。
“醒了,太太。”
他的手,从帐外递进来一条帕巾。
呕是呕不出什么的,只是双眼发红,口中酸涩。玉生回不了他的话,后面转为咳嗽,好一会儿停不住,直至他倒来温水,接过来她喝了。那时候才能发出声,唤住他。
“明天先请爱蓝结识的,那位圣福医院的——”
李文树将幔帐掀开来,来看她。
她注道:“先请他来看看。”
他不回话。
她便又道:“我难过得厉害。”
说完了,她将脸转回去,再不看他了。就像时至今日才发觉,与他结婚后竟过去了几百个日子,那么,真正像爱乔说的“怀了孕”也不会是值得惊奇的事。他任凭她静默着,再没有唤她,那阵鱼腥味,随着门的响声,过一会儿后,彻底散去了。
隔日,大约是午后四点钟,圣福那位中国医生来了。他母亲是英国人,周末要上教堂。今早他被一通电话请到李公馆,中午才去了教堂,没有用午饭,他便唤来汽车夫赶回了圣福,取一份李太太的单,一路上,他没有拆开来看,直又回到李公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