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太太的产期正值三伏天。
在那之前,蒋太太要办炎夏中伏前的第一个茶会。“漫游”回来之后,蒋家的气氛由优雅踱入一种前所未有过的寂静。自新年过,这只是今年的第二场茶会,人数锐减不少,因朱太太不再来,所以与她亲近的,但与蒋太太全然不熟络的那些人,也收不到请函了。放眼望去,只两位新客——马太太与戌富。而陈太太,产期在即,本不该来,但人家却劝说她,这个时候更要多多走动。
蒋太太茶会的请函,从来是她自己手写的。落笔前后之别,沾了墨由浓转淡,玉生收到的请函愈来愈浓。展开来看,寥寥数语末了,上着重加了一笔,牵引出“李先生”。这是请夫妻二人的函。
自爱乔回南京后,玉生少见到他。李成笙走后不久,李文树也去了香港,从香港回来,他转又要去一趟莫斯科,从上海去要辗转多地,必要时刻为了舒适,要包下行途曲折的私船。李文树一去半月,归来时,仍没有什么变化。即便出惯远门的人,也总不会这样,至少要瘦一些,或者黑一些。
他久不见她。却仿佛没有分离过,在黄浦大路的炎日下,他正下了车,她因与孙曼琳刚从茶楼门前分别,正要乘上一辆人力车。遮了顶的人力车,在夏季来坐,总是比汽车舒适。
“太太。”
他唤住她。
越过流动的几对摩登男女,他迈出大步平稳地到她身旁。他少穿整套的哔叽西服,今日却穿了,她抬眼一望,并不能立即想到这是他,他回到上海了。
怔一怔,她未说话。他已近在面前,拥了拥她的肩头,道:“用过午饭了吗?”
他离去的一月之中,她几次想到他回来的景象,总之,至少是要有封信件,或者口信先到来的。但他一声不发,仿佛如果今日没有遇见他,便是坐在家中,他如寻常往日走进来,也只是问上一句道:“用过午饭了吗?”
玉生道:“用过了。”
然后,她坐上人力车。他向不远处的汽车挥出手去,接着,与她一同乘了车。
两人携手回到家中,如若不说,这就是一副琴瑟和鸣的夫妻图景,所以便不必说,她与他只是遇见的,正如街路上每日都会面对面见过的人。在厅面中落了座,她方将爱乔回南京后寄来的第一封信拆开来看,她又学了许多字,写下“困囿”两字。爱乔在信中说南风把今年的新棉花都吹潮了,雨滋养着棉,生出了花,但太多的雨,对于棉是一场“困囿”。玉生读后,不由得笑了一笑。
李文树换下西服,还有许多洁净的就像没有穿过的衣服,也让梅娣全部收拾了去清洗。此去莫斯科,和长春一样,是为关闭李氏在外的分行。
电话机许多天没有响过。今日响起,李文树接起来听,问道:“喂,家先。”
“是,我需要你今日批好此次工程的经费。”
“泰合总建。”
“对——金山。金山二字做金。”
“经费批好后,你交到王部长手。”
挂下电话之后,玉生已经离开厅面。只因她第一次在家中听他接公务电话,只以为厅面变成机密的银行大楼。她走出门去漫步,不过片刻,他后脚走来,唤住她,说道:“太太,这是你的礼物。”
他带回来两只狐毛护膝,当下看着,非常闷热。就像去香港时,他也带回来一双红跟小皮鞋,她是从不穿踩着跟的西洋鞋的。但是此刻,他却说此物非常实用,如果她要骑马,即是骑那匹他送她的马,便可以佩戴,护住膝盖就不会再有险情发生。只是那匹马,自他送她的那一天过后,她只见了一面,再没有见过了。它养在另一个她看不见,也不愿去见一见的马厩,请了人照养。
“太太,你用过午饭了。”
“是。”
“那么,晚上见。我要出外一趟,最迟七点钟前回来。”
李文树的步履不停,离去了。与他结婚以来,细细算过,竟已过去一年半,那么多日子流过去,他仿佛今时今日才有这一间银行,才有他的公务要做。从前骑马乘车,看报读书,他悠闲如人生散客。
独居一月,这晚他忽然回来,她重又发觉床榻原不是无边的旷野。他睡在外侧,坐了太久的船、车,于是他闭眼无言。直至她问他,道:“莫斯科冷不冷?”
他回道:“夏天不会,冬天会下非常厚的雪。”
她又问道:“你在哪儿睡过去一个月呢?”
他立即又回道:“华人饭店,在莫斯科最热闹的大街。”
“吵不吵?”
“十分安静,夜里可以听见街面上的犬吠。”
她与他说起话来。仿佛是一月积攒,才汇聚成今日。他从前,少听她发这样多的言。
忽地,她又道:“听着犬吠入睡,会想什么呢。”
他终于无声地一笑,道:“没有什么,只是犬吠——太太,人感到困倦,自然就会睡去。”
她正要回话。
他庞大的双臂一拥,便拥住她一整个身躯,接着,那具柔软的身躯躺在了一片广袤的温热大地,她知道那是他的胸膛。对于夫妻来说,即便赤身相拥,也是情理之中。
因此夫妻的情分中,在此时,是可以提起思念的。但他没有话头,她便也没有了。
蒋太太的茶会正在隔日。如果李文树晚一日回来,便要失约,又或者是,他早已知道这一贴请函,即便远在莫斯科,他提早归来只为赴约。
因除去李先生、太太两人,他的爱驹波斯亦在请函之中。茶会是对于女人的说辞,男人们是赛马会,没有马的便赌马,不会看马的便跟着下注。总之,不会让任何一位来客感到无趣,是蒋太太一贯的宗旨。
苏姨太太见着孕妇,总要第一个上前。当下她在东门外见着陈太太的车子正驶入,她让车夫紧跟,陈太太下了车。她便立即来到身前,仿佛是有一段时日没见过陈太太,她面上红光显现,双颊却惊奇地凹下去,又或者,只是红粉擦多的缘故。
“陈太太,日子在下个月?”
“是这样说。”
“你找谁呢?费徳吗?”
“他以忙碌为借口坐地起价,要一千美元——但也没办法,仍找他呀。”
孕妇孕期难免身重脚肿,陈太太反而消瘦。除了肚皮大,她从前圆润漂亮的面颊,丰满的鬓角都凹了些,过三十的女人,一旦忽地瘦下来,就要显年岁了。
忽地,苏姨太太低低声道:“你瞧,她在看你。”
陈太太尽力睁大自己亮堂的双目,眼神却是平静的。
她淡淡问道:“谁?”
“唐郦慧小姐——你的老情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