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乔第二次离开舞场后,折返回来,唤住离得最近的一个侍者。他把脸偏向她,一时间,不知道唤她“太太”还是“小姐”。小姐们爱去的舞厅在大洋之外,一间美国人开的咖啡舞厅,那里跳舞还有咖啡喝,小费也更便宜一些,因此他并没有去那里工作。
只是怔了一下,他便回她的话道:“女士,您要什么?”
爱乔道:“我要一杯水。”
他把盘中的水递给她。
他又问道:“还需要什么吗?”
爱乔道:“还要一杯喝了可以不困倦的水。”
他回答道:“对不起,没有这个。”
爱乔道:“是吗。这是几点钟?”
他答道:“十点钟,女士。”
爱乔忽然惊呼道:“半夜了!”
他不答话了。然后,他放下盘子,问道:“您在哪个场?我送您。”
爱乔道:“谢谢,再见。”
然后,她听见玉生的呼唤。远远地,从某一块巨大的幕布之后传来,但那块幕布,实际只是女人们的舞服。她注视着裙摆最大的那位小姐,或者说,她已经是太太了,但她的舞跳得很好。尽管爱乔看不懂这个,也会觉得像孔雀,像白鹅,总之起舞的姿态远胜于一切高贵的象征。
那女人停住了,看一看她,笑一笑,说道:“我见过你。”
爱乔问道:“在哪儿呢?太太。
女人笑出声,说道:“你要想一想。那一天,匆匆一面,你坐着你姐姐李太太的车子。”
“您是说玉生小姐。”
爱乔必须纠正她,注道:“不是的,太太,我总不能祈求这样高的福分。”
她怔一怔,继续笑道:“那么,是,不要紧——你记得我了吗?”
爱乔道:“记得,您是苏太太。”
她的脸,终于从一条条舞裙后穿过来,来到爱乔的身边。今夜是她一个人来,苏鸿生不爱跳舞,也不愿意她跳舞,因此她不告知任何人,当然,也不能在这儿遇见苏鸿生结识的任何人。所以她爱到最前的舞场,在这里跳舞的人不会付小费,也不能看见歌女,歌声是从最后面的舞场传来,远远地,便成为了天籁。
苏姨太太握一握她的手,道:“你怎么到这来呢。”
爱乔道:“我要喝杯茶。”
苏姨太太道:“这里可没有的。”
爱乔道:“好吧,但我迷了路。”
苏姨太太笑道:“直走,没有弯拐的地方,还会迷路吗?”
爱乔道:“也许要劳烦您带我回去。”
这不是什么天大的请求。但苏姨太太拒绝了。
她委婉地告诉她,道:“前头的人走不到后头去。”
然后,她忽然记起什么来。于是,她注道:“但有一个人能带你回去,那就是李成笙。我刚才看见他,在前头,和一位小姐跳舞。大家都知道的呀,他总和不同的小姐约会。”
爱乔道:“您是说成笙少爷。”
苏姨太太再笑出声,道:“现在没有人叫他少爷,他应当去结婚了。”
爱乔道:“就算结了婚要换做另一个人?”
苏姨太太道:“难道不是——来,到这儿来。我累了,坐一坐吧。”
她与她比肩坐下,苏姨太太因丰腴,肩头大,坐着也显得高一些。这样同桌坐着,有些像母女,自然不是说谁更衰老,只是生育过的女人,有的时候,总难免发出母性的注视。
她望着她,道:“你叫什么名?”
爱乔回道:“我叫爱乔。”
苏姨太太道:“姓爱呀。”
爱乔道:“我没有姓。”
苏姨太太道:“怎么会呢。”
她已经不记得,或是不愿意记得,在和苏鸿生结婚之前,没有“苏姨太太”这个名号,“红莲”也只是名,没有姓。
爱乔道:“这名,是玉生小姐起的。我在天桥下被玉生小姐捡起,从此天要怜我,爱我,就叫我做“爱乔”。”
苏姨太太笑道:“这是李太太的妙想。”
爱乔又道:“这是我自个儿想的。”
之后,苏姨太太另点一些很值得观赏的点心,要来一些水,茶与咖啡自然是没有的,这些东西没有酒水赚钱,大洋不做。尽管爱乔已吃过了,她仍用勺子舀了一口,那些糕点做得如同黄泥,没有一点儿香甜。
苏姨太太道:“你从哪里来呢?”
爱乔道:“南京。”
苏姨太太道:“那是很舒服的地方,我从前去过。”
爱乔道:“您去过,什么时候?”
她改不了,也不必去改任何事非要求个最终答案的习性。李文树称赞她有极强的求知欲,那是许多人要学也学不来的。
苏姨太太想一想,道:“和你这样大的时候。”
于是她又问了,道:“去做什么呢?”
苏姨太太道:“打杂,唱曲,总之是赚钱的活计。”
爱乔道:“您是太太,为什么用赚钱?”
苏姨太太道:“我又不是生下来就是太太。”
爱乔道:“哦,您和谁结了婚?”
苏姨太太再笑出声。她认为一个看起来几乎还是孩子的女人平静地提出这个疑问,显然是可以笑一笑的,她正要回“苏鸿生”,却故意地,思索了一番。
然后,她终于回道:“一个老我十几岁,没有我貌好,又高又黑的男人。”
爱乔叹了一口气。
苏姨太太觉得今晚的兴致太好,在平常的舞场遇见这样一个令人发笑的人,绝不是嗤笑、讥笑,是真正的笑意,忍不住地发出来。
“爱乔,你叹什么气呢?”
“没您貌好,又比您老——您为什么同他结婚?”
苏姨太太道:“总有人在婚姻中占便宜,没有办法,他是占便宜的那一个。”
爱乔不回话,似乎听不明白。她忽然站起来,来回地望,仿佛过了今夜再不会来,然后,她告诉苏姨太太,她明天乘船回去之后,会回到另一种非常美好的生活中去。如果苏姨太太厌恶了那个老男人,请到南京来,她会送她一块披肩。
“谢谢你。”
大笑的同时,苏姨太太想,如果苏鸿生得知自己被称为“老男人”,只怕那张脸要黑如火炭。然后她又想,什么样的人便跟着什么样的人。她时常觉得李文树的太太独树一帜,尤其在赢下戌富太太的丝巾之后,尽管因为这件事戌富将近一月没有同她通信,但她仍为这件事发了好几天的笑,有时候坐着坐着,便笑起来,苏鸿生常误会她终于疯了。
苏姨太太道:“有朝一日我再见到你,那时你不要失约。”
爱乔道:“驷马难追。”
苏姨太太道:“这是什么话?”
爱乔羞赧笑一笑,道:“上了学校,总要学些词。”
苏姨太太道:“多好,我没有上过学。”
爱乔道:“上学也不是净好的,要背书,写字。”
苏姨太太道:“你和霖霖一样说法,但一样爱上学——他爱和女同学说话。”
爱乔道:“霖霖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