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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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邬季先生出了声,道:“玉生。”

他唤她,像是唤一个亲昵的人。这令她感到莫名的惊慌。

金小姐的话厅覆上云烟,是大烟的味道,或是那条红榴珠帘的异味,如海浪般激烈地冲入玉生的口鼻。结识金小姐的许多个日子来,她从没有比今日更憎恶金小姐,金小姐与那位邬季先生彼此坐着,又几乎是半躺着在那张铺上绒毛的长椅上,化作另两具诡谲的佛像。

只是在递给金小姐那条白围脖,便匆匆地离去之后,玉生再见到邬季先生,才知道他是一个真正的瘸子。

孙曼琳道:“人家叫他禄口公子。你看见他坐着,以为他只是坐着,怎么会知道他是站不起来的呢,他有病,也不知是什么病,他应只是比我们大上几岁,但活着的日子要比我们少许多了。”

爱乔在一旁,问道:“多可怜,那他娶妻生子没有?”

孙曼琳嗤笑一声,道:“没有。”

他要过生,请函竟直送到了玉生的房门外。爱乔说以为是李文树送来的东西,便不问分明收着了,方又说起已是两天没有见到李先生。玉生那天做的昙花一梦像是成了真。坐上袁瑞的车后,玉生应只是无意中问了港口的船,才得知这两天都没有到上海的轮渡。

袁瑞道:“我从北平回来之后第一个见到的是邬季先生,那天在接世平先生如往常一样乘车到玄武喝茶。车到玄武,一人下了车时,一人即刻上了车,他问过下车的世平先生是不是有一个爱穿绿衣的女儿,世平先生认得他,只当他是病痴了疯了,一句话也没有回他。”

玉生淡淡道:“那是我第一次见他。”

袁瑞笑了笑,道:“无非在金小姐的家中,他是金小姐常年的座上宾,兴许是金小姐家里的烟雾将他那具瘦弱的身躯掩住了,以至于他窥见了你,但从前,你是见不着他的。”

车帘拉起一角来,仿佛已驶入了邬季的宅楼。原只是停在楼门外,墨瓦白墙的肃穆之下并列站开许多佣仆,进了门内,又或者只是在门外,玉生就已听见那撕扯的咳声。

袁瑞道:“玉生小姐,我在这里等你。”

玉生却道:“这样冷,您回去吧。”

而后,玉生循着咳声进了另一座东不东、西不西的楼宇,仿佛是世上的另一位金小姐造就出来的假象。顶上的黑白笼面里点起红烛,照见赤色长梁,绿藤之上的细雪延绵不绝,直将人引到一扇双屏院门,院门内已摆好奢靡的流水席面。玉生年纪小时描过这样荒谬的画,像是早描过邬季先生那颓唐的神色,或是金小姐那爪牙一般的双手爬上席面,放下几只金子做的绒盒当作了生辰礼,又或是周遭一张张或笑或哭的面容。不知笑什么,不知哭什么。

金小姐将她与邬季先生摆在了一起,像是金小姐那话厅中两只摆花的瓶。金小姐紧握住她扁平的肩头,依着邬季先生,于是她便更近地闻见他的气味,一只熬了许多年的药罐摔破了,也就是这味道罢。

玉生取一件长褂送他,他在众人的注视之下,竟脱了本穿着的褂子,即刻换上了。

而后,他问她道:“玉生小姐喜欢什么?我也送你。”

玉生道:“谢谢,今天是您过生。”

邬季仿佛忍下了咳声,道:“你坐到那上面来。”

原是这场席面中最大的两个主位。玉生自己看戏时,从不坐那样高又令人注目的位置,底下的人仰起脸望上来,如同自己也在戏中了。

但和金小姐交往的许多时刻,玉生早独登高楼一般。即便是爱乔也知道将金小姐定做的旗袍挂上去,便能赢过一行“市长太太定做”,只因金小姐的名号不知什么时候已出了她的浦口,出了南京,她的私盐或许早已远渡过无数趟出洋的船。玉生如今真正恨起这个人,她将从前莫须有的种种悲悯在此刻转为深刻的恨意,于是她明白——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金小姐,这个的确又瘦又老的女人,便是她的可恨才造就了她的可怜,结了恶果,由虚因掩饰罢了。

玉生忽地再望去,又是望见台下许多不真切的面孔而已。

邬季的声音虚无,仿佛只落在戏中。他正唱道:“病再重一些,我便要娶一个命中有水的女子,只有这样才能浇熄我如大火烧起的病灾。我能活着,自然是最好,如果我死了,我不怨你,你做我的妻子,便能完全分得禄口一半的土地。”

巨大的红帘从上往下流至席面,写下他的名、他生的日子。他在一片嚷声不绝中又注一句道:“你不如就留在这里。”

玉生如险梦魇,恨不能失措地离了高楼。但站起身后,眼前仍只是那荒谬的假象。

金小姐正唤什么?听清了,竟忽然化为李文树的声音,仍如那一把迟钝但又忽变尖长的利器,他放肆地大笑着,笑声仿佛即刻要撕裂那红帘。

“玉生小姐。”

李文树从帘后转出了身。

于是玉生便重回真实世界一般。用她去浇熄他的病灾,那样荒唐的话不必成真了。她听见李文树又重唤了她一遍道:“玉生小姐,我要找你。”

他高喊着,步步走来接着道:“我在新街口差点撞上袁瑞先生的车子,他跟我说你在禄口过生日,难道今天是玉生小姐的生日?为什么没有告诉我,我应该备一份礼送你。”

转下长阶,玉生逃过邬季伸出来枯骨般的双手,下了高楼。平地上是瞧热闹的人,孙曼琳说邬季在这世上只剩了两个亲人,一个是与他一块抽大烟的金小姐,一个是他自己。李文树后来冷笑道:“我那时进去了,看那些人扮粉墨油面,还以为你仍要约我看戏。”

金小姐开了口道:“你来了,为你添一只酒杯。”

李文树笑道:“不是要散场了吗。”

接着,他在金小姐阴冷的脸色之中,大开了本紧闭的巨大院门。他望向她,她便紧随着他挺直的背脊一同离去了。

门外没有守着他的波斯。

李文树道:“守业先生的人情贵重,我不能承受,便让他的车夫回去了,波斯是在大地上飞驰的马,也不能穿梭在市集里。然后,我劳烦袁瑞先生为我租赁了一辆车子——我送玉生小姐回家。”

他将车子飞快而平稳地驶离了禄口。

玉生仿佛静默了许久,方问他道:“李先生前两日去了哪里?”

李文树笑了笑,反先问她道:“你在记挂我?我那日的伤口复发,在安平休养了两天。”

玉生去望他的双手,那双“昂贵的手套”已摘去了,只是仍留下一片淡红。

没有等她回话,他又注道:“或者你是在记恨,记恨我没有赴约。”

玉生道:“是的,李先生不该失约。”

李文树微笑道:“为什么?”

玉生忽地面无神色,道:“正在追求一个女子的男人,就是不该失约的。”

是生来第一次放肆地说话,她的耳根顷刻红了,但既出了口就知收不回。她回过眼,仍然微微扬起脖颈来望他,他仿佛从未听过这样的话,实际是听过许多了,只是听她说来不免有令人发笑的意味。但绝不是嗤笑。

李文树道:“如果是任何一位女士,说出玉生小姐这样的话,定会让人觉得无趣、自命不凡。唯有你,玉生小姐,这张清白到什么都没有的脸——”

车前的帘面,被他放了下来,于是她望见自己的脸,也只是茫然地。

接着,他注道:“上面没有倨傲又羞赧的神色,更不是上挑又鲜艳的眉眼,所以只有你平静地注视着我时,才会让我感到羞愧。”

玉生并不避开镜像之中他的双眼。她淡淡回道:“李先生,我只是一个比你小一辈的女子,怎么能让你肃然起敬,又能让你羞愧。”

李文树道:“就像玉生小姐说的,只因为我在追求你。”

终于,玉生不再回他的话了。

但李文树笑了笑,仍要慢慢道:“玉生小姐既然记得我说的话,为什么不考虑它。我希望我可以带你一起回上海,如果你迟早会走到婚姻的地步,何不与我结婚呢?我并不清楚如今的中国男人是否还会一妻多妾,但我必然只会与玉生小姐一人结婚。因为在我看来婚姻不是多么复杂的事,无非是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的结合,我在上海的公馆已请人打点了下去——”

玉生断了他的话头,她问他道:“李先生如今才记起来结婚?”

李文树怔一怔,仿佛没有回她的话,只是道:“你父亲的布庄名号算来上百年,你是你父亲的独生女儿,再正派不过的商贾小姐。而我父辈在上海创办的李氏银号,今时今日也算得上渐有名气,我与玉生小姐结婚,的确般配。”

玉生道:“般配?”

李文树微笑道:“婚姻,最重要是般配。”

眼前逐渐变成她与他第一次分别下车的新街口,那间安平饭店。他的车子缓缓驶过那道金碧辉煌的双珠门前,忽然望见了孙曼琳正面色冰冷地上了她父亲的车,只是玉生没有望见。

她才会糊涂地注了一句道:“世上又不是我一人与你般配。”

于是李文树便笑出声来。

后来玉生下了车,并不注视他,道:“再见,李先生。”

李文树在离去前,回道:“三天之后,有一艘回上海的轮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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