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语录

繁体版 简体版
每日语录 > 一场婚姻 > 第1章 序

第1章 序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举报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他上月刚从南京娶了那女人回来,如今还在度蜜月呢。”

太太们一阵唏嘘。咬牙、皱眉、叹气,一时间把仪态丢了一半去,好像恨不得搬来一个大镜子好好打量一番,如今美丽到底还有什么用处?即便是苏姨太口里头说的这样丑陋的皮相,也能嫁给李文树这一个上等人物。难不成外国开始以丑为美?也见不得。

长吁短叹的声里,玉生又听见蒋太太的笑声。的确是蒋太太在笑,她不知什么时候睁了眼来望着苏姨太。

“那是李太太吗?”

苏姨太听见了。她回过脸去,蒋太太仍微笑地望着她。

蒋太太重问她一遍道:“苏先生见到的是李太太吗?”

“李文树亲口介绍的。”

苏姨太道:“听鸿生讲,那下午他带着他太太去大洋商行买时装——太太,就是您新开在南京东路的那一家。”

那的确是蒋太太上月新开的一家时装店。有人说一九四〇年后,几乎全上海的商行都会被冠上“大洋贸易”的招牌。

苏姨太仿佛要找一位证人。她有一些得意地望着蒋太太,这一个话厅之中最好的人选。

蒋太太却不回她的话了。

只是笑一笑,起了身来。她一招手唤来两个帮佣,这时话厅便真正地收了场,流水餐台和茶盘都收下去,只有顶上的琉璃灯仍打着转,这时灯影不再照女人的脸,照见的只是画上的脸,那是蒋太太的一幅幅画,摆在厅正中最大的那一面白墙上。人站在白墙下,身在画前,旁的人便分不清画里画外了。

太太们终于赏起画来。

“我记着从前这里是放蒋先生的油画。”

不知谁说了一句,于是又有人接下去。

是苏姨太。她正笑道:“蒋太太要这面墙,蒋先生的画当然要让位了。”

“蒋先生的位也只让给太太了。”

蒋太太停下步来,她在几位太太的凝视之中回过脸来,她的脸仿佛是永远笑着的。

她淡淡叙道:“我和他几乎为这件事又要开战了——他总和我说他的油画挂在这里更好看,可我从不觉得。”

太太们只是非常崇敬地望着蒋太太。

“你要是卖这副肖像画,我第一个买。”

陈太太无疑是与蒋太太走得最近的。她的声从不比苏姨太响亮,但听见的人更多。原是指着墙面上一幅小小的小孩画像,约五六岁,围巾围住他半张脸,只露出一双亮亮的眼睛。

陈太太注道:“他是哪位?”

小孩的围巾下,是一件打了几块补丁的灰棉衣,盘扣胡乱盘住得又好像只是一块红布。细一细看,那竟是蒋太太从前常使用的一件红流苏披肩。

“前几天我唤阮阮下车买报纸遇见的孩子。”

于是众人忽然又一阵低语起来。太太们仿佛一辈子从没有见过报童一样。

玉生只是凝视着这面白墙高处的一幅风景画,蒋太太是少画风景的,她爱画花、爱画漂亮的孩子、女人,有时也爱画露水还没有滴尽的茶叶。因打量起来,那画里头的河玉生似乎也看得清了,河水往一道道小小的拱形桥下流过去,流出来的水一半是蓝色的,一半是白色的,交融之间,仿佛再看下去,那蓝的也会染成白的。秦淮如果今年下了雪,也许就是这番光景。

蒋太太唤人取下一幅画来。她送给苏姨太,只是笑道:“你如果从我这里买了这幅画回去,我和你都是要被人笑话的。你买了一幅“麦芽糖”的肖像,我画了一幅“麦芽糖”的肖像。”

“我看这糖的颜色画的真漂亮,挂起来好看。”

蒋太太微笑道:“谢谢,送给你。”

苏姨太如获至宝收下来。她也许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得意。

“您好,您有没有兴趣买我的香水?”

仿佛是匆匆的走马观花一场,玉生回过脸来,墙下的女人忽地散了一半去。好像只有那么一位太太她第一回见,她正笑容满面地望着她。

她或许不是太太。她笑道:“我还没有结婚。”

玉生道:“什么是香水呢?”

“太太,您可以打开闻一闻——这是从法国新进的柑橘香,基调是柠檬、桑子叶。”

玉生怔怔地望她。

直至她走近来,说道:“我叫富莉,从南京过来。今天荣幸来蒋太太的茶会,见到像您还有别的那么多位漂亮的太太,我在想,一位漂亮的女人身上是不可以没有香味的。”

玉生不知如何回她的话。

于是她又注了一句道:“这可能会是上海今年最好的香水,因为李文树的太太用过。”

如梦初醒一样,玉生接过这位富莉小姐手里头的玻璃瓶子。

“她用过吗?”

“是的,她还没结婚时,在南京向我买过一瓶。”

玉生还未回她的话。只是又听见苏姨太的笑声:“李文树的太太用过的香水吗?富莉,你怎么又到这里来骗人来了。”

“钱富莉又溜进来了?”

陈太太也过来了。她身旁总有那么几位和苏姨太一样好热闹的太太,一时间,这位富莉小姐好像被包围起来了。

陈太太竟嚷她道:“上回你卖给我的帽子,我还没有算你的账呢,英国女王根本没有戴过那一顶帽子!”

“陈太太,我只是说英国女王有一顶一模一样的帽子。”

“那么说,你在卖赝品?”

“一顶帽子而已,有什么赝品呢?”

陈太太脸红起来,冷笑一声,唤人道:“阮阮,是你给钱富莉发的请函吗?”

阮阮并不立即回陈太太的话。她只是尴尬地笑道:“富莉小姐,太太的茶会上不允许出售商品。”

“我还没有卖出去哦。”

“李太太没有买吗?”

富莉道:“李文树的太太吗?她是在南京和我买的呀。”

苏姨太道:“少扯谎,我是说你眼前这位太太,她也是李太太。”

富莉重又望了望玉生。

“太太,您要吗?”

“富莉小姐!”

阮阮扭回脸,仿佛要寻找蒋太太的脸色,却只看见她缓缓走向话厅大门前去了。她好像根本听不见这一场闹剧,这也许早已不是第一场闹剧。

太太们忽然都注视起玉生来。

她们在看她的脸,才发现,这真是一张十足的生面孔。又或者是说这几乎不像是一张时髦的上海女人的面容,她的脸没有红的粉的颜色,只是白。从这片白中出色的,是浓郁整齐的长眉,仿若白纸上点过一笔浓墨,笔尖接着延伸出圆润却挺直的鼻尖,尖尖小小的下颌。唐白瓷长颈瓶下,是那副宽窄适中的扁平肩头,肩身上暗刺那一朵白玉兰的花心层层叠叠,使女人们注视着,又忽地回望到她那样一双仿佛在望你、又没有望你的眼睛。长睫掠过无瑕的眼睑,随之装进一池浮沉春水入瞳仁,为万种心绪做了掩饰般。南方女人们最爱这样的面容,因为这是最标准,最精致,但又最少见的南方女人的面容。

玉生正淡淡笑道:“请给我一瓶吧。”

“天呀,李太太,不要被她骗了。”

“钱富莉,上海惯骗来的呀!你真相信是李文树的太太用过的东西?”

富莉高声回道:“我钱富莉诚不欺客。”

“那你说,李文树的太太长什么样?”

“李文树的太太?那当然是一位漂亮的女人。”

苏姨太尖声道:“你说说多漂亮?”

“像阿贝丽那样高的鼻子、红的嘴唇、深邃的双眼——哦,也许比阿贝丽还要漂亮。”

陈太太冷冷道:“你没见过李文树的太太。”

富莉一急,道:“陈太太怎么知道我没见过?”

陈太太道:“苏先生见过她,他说她长得很丑。”

富莉道:“李文树不可能娶一个丑女人做太太!”

苏姨太重又说道:“李文树亲口向我家鸿生做的介绍。”

玉生只是听见她们又低低地笑起来。不知是在笑苏姨太,或只是在笑富莉,玉生倒从来不知道蒋太太的茶会上有那么一位常客,她似乎是所有女人中最有趣的一位。也许是因为还没有结婚,一直以来,没有结婚的女人总是要比结了婚的女人更有意思。

她看见富莉怔了怔。而后富莉认真地说道:“对,我记起来,我是没有见过她。在南京的安平饭店,是一位姓孙的小姐跟我买下这瓶香水送给李文树的太太的。”

苏姨太立即讥笑道:“你扯谎的本事有长进啦。”

“南京是有安平饭店,有姓孙的小姐吗?”

陈太太不依不饶一样。

富莉道:“当然有,正是安平饭店的二小姐,她叫孙——”

“孙什么?”

苏姨太仍笑着望她。

“孙曼琳。”

玉生忽然掷地有声地,她回了她们的话。她活了十九年来,也只认识那么一位姓孙的小姐。

富莉重扭回脸来,她朝玉生一笑。

话厅里头的留声机不知为什么按了停,流水般的音乐声散去,便忽然寂静一片。太太们猜想是阮阮唤了几个女帮佣来请她,但却没有人向富莉走过来。

“蒋先生回来了。”

只有阮阮匆匆向富莉低声注一句:“表小姐,请您还是先回去吧。”

而所有太太们都朝话厅中最大最亮的那一面窗子走去了。这面窗下是大门后的一整片花园,蒋家新建的跑马场在这片花园后头,开半个小时路程的车才能到那里,蒋少成或许是刚从跑马场回来。太太们看见他的车子停在了门前。

蒋太太下了楼。她正站在花园前。

丝绒制的绿帘被太太们偷偷拉开来,望上一眼,却已经什么也望不见了。她们最后看见的只是漆黑轿车外两道男子的身影,那样瘦的几乎没有什么肉的身躯、白的像涂上颜料的侧脸是上海报纸中对蒋少成一种象征性的形容。如今的上海男人已经极少穿那老式的长褂子,更不必说蒋少成这样的人物。除蒋少成那一件英式皮革马甲外,太太们窥见另一位穿赛马装的男人,他在门前最大的一棵常青树底下走了出来,一同上了楼——他的背脊挺拔地像从土地生长出来的另一棵树。

玉生只看见了他棕皮马甲上的泥泞。

“李文树。”

蒋少成低低的笑声在话厅大门外戛然而止。

而后,他高喊道:“你去话厅做什么?”

“找我的太太。”

忽然间,帮佣推开了门,话厅内寂静的好像没有一个人。玻璃地板上却站满了人。

“你在这里。”

玉生终于看见李文树来了。

他呼唤她道:“太太,我们一块回去。”

“好。”

在低潮般涌来的惊呼中,她只是向他走过去。

这天正是一九三四年的最后一天——

终于整个上海都知道李文树和林玉生结了婚。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