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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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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生刚到上海的前十几天,常常会想起在南京度过去的前十几年。

自下了轮渡,因为晕船,一阵地覆天翻席卷之后——她生了病。连续发几日的高烧,白天夜里都睡着,新挂起的红帐里外都是白茫茫的人影。帐内是李文树,帐外是他到上海后新请的佣仆。小公馆常年不开灯了,那时电灯大亮,照得分明无非是一片片还未落下的蛛网、一件件裂痕横生的琉璃樽、珐琅瓶,又或者只是紫檀云水纹透雕大床前那一张巨大无比的婚像,她与他神色各异,被拍下了,被悬挂起,作为她已经与他结成婚姻的证据。

她记着拍婚照的那一天,南京重又下起了细雪。而南京的初雪——落在李文树在中山港口下船的那一天。

天一亮,雪已经淹上了门前的第二个石阶,爱乔去扫雪时,从雪里捡起来一个不大不小的石子,然后她忽然飞奔上阶,跑过一整条长廊,来到她的房门外,玉生正拉开一半门帘来望她。

爱乔唤她道:“玉生小姐!爷今晚回来。”

玉生另一只手拉紧了那条白披肩,笑了笑道:“爱乔,你从石子里看到的。”

爱乔回道:“不,袁瑞先生说的。”

她小手中握紧的那颗石子,只是轻轻放在了她的帘前。她抬眼见玉生那张雪白的脸正认真地注视她,她方道:“晚上那只黑猫再偷着进来,我拿来砸它。”

玉生是怕猫的,黑色的更怕了。她爸爸林世平乘船到香港去多少天,那只黑猫就偷着进来了多少天。起初它只是卧在那片琉璃瓦面,玉生有一次挑开了帘子要看月亮,却只是看见它那双深不见底的灰褐双眼,黑色的绒毛被寒风一刺,它跃身而下,魅影朝她扑了过来。

自玉生的脖颈被抓了一条浅浅的血痕之后,爱乔便恨极了那只猫。她时常说要到新街口新开的西洋药店抓一把麻药,迷晕了它,坐上袁瑞的车送到高淳,它此生再不能跑回来。

此刻爱乔瘦小的身躯爬上了窗前,要锁上风帘。锁好后她安心地回过眼来,望向玉生道:“您不要打开,我现在要到店里去送那位太太做好的披肩。”

玉生道:“这样早。”

爱乔仿佛自说着话,道:“如今上等的丝绸实在难弄,货物不能跟船回来,非要爷亲自去了才带的来。走前爷做好了那条披肩,只欠刺一朵绒花,昨儿我自己刺了一朵,真想亲自给您看看好不好。”

爱乔来到南京好几个年头了,她的北平口音仍改不了。

玉生看着爱乔在长衣柜中拿出布庄的钥匙,这把钥匙自她出生后一直放在这里。爱乔握在手中如获至宝一样,又只怕那是玻璃盏,落在地上就会即刻碎了去。于是她拉开蓝布长袄,藏到里头的棉衣里。

爱乔道:“您会等我回来?”

玉生道:“我等着你。”

爱乔突然皱了皱眉道:“您真等着我?”

玉生笑了笑,道:“真的。”

爱乔拉开了帘子,她小小的脸淋着雪,又回身过来道:“那我昨天关了店回来,怎么没有见到您呢?”

玉生回道:“孙曼琳约我到新街口看电影。”

爱乔道:“您看啦?”

她话多,又注道:“您不是从不爱看电影么。”

玉生故意地怔了怔,方道:“没有,我没有去。我只是搭上人力车转而去了那所教堂,孙曼琳去见了兰西。”

爱乔向来是这样的,问话不仅仅是问,必要得到确凿的回复才罢休。玉生看着她心满意足地重又走入了细雪中,她的一只手撑起那柄长伞,另一只手忽地提了提蓝布袄子,露出下面珠黄的裤脚,她怕冷,又束起一双朱红长袜,如小灯笼般精巧。

玉生望了一眼雪里那颗石子,拉下了门帘。自金陵开始告最后一个寒假之后她几乎没有出过门,如今家里只剩下她和爱乔,夜里有狂风吹进来,打在帘子上便肆意地作响。爱乔的屋子自去年起就搬在后厅,离她仅一墙之隔,后厅只有她与她的这两个屋子是住着人的。她母亲死之后家里再没有雇帮佣,那些小房没有人住,常年锁着。她爸爸林世平独居在前厅后一所主房,只有那儿安着家里唯一的一盏大电灯。

孙曼琳常说她家是整条太平南路最老、最大的一所宅院。青灰琉璃瓦面前飞过一只黄鹡鴒,落在白墙下,孙曼琳曾抓过回家去,它又飞回来。

于是孙曼琳又恼道:“它是见我家太亮了不能待,怕随时会被抓了煲成鸟汤喝。”

玉生的床前还点着油灯,帐外吊着两只小小的,碧青色的底座之上燃一簇金黄的火光。从前是她爸爸点上,接来爱乔之后便是爱乔点着。她一边点着,一边低声道:“年后,爷说要把家里都换上电灯。”

爱乔说时眼里头不由得充满期盼。但玉生见惯了被油灯照见的黄的珠帘、风窗,和长衣柜前她那一条条在金光中变得肃静的旗袍。

她便只是道:“电灯能照见的东西,油灯也能照见。”

孙曼琳听了,又笑她。她说她几乎是活在上一个时代的最正统的小姐,不止她家的宅子,她的人,她那一身又一身靛青的、水绿的颜色。如今哪里还有女学生穿这样老气的颜色?幸而她是极白的肌肤,衬得起,总不至于跌在黄石地里,老气的令人望而却步。

玉生望向长衣柜边的镜像,正琐上脖颈的第一颗扣子,暗纹扣成一朵完整的白蝴蝶兰。忽地外头有人在敲门,不是房门外,是前厅门外。

她听清了,是袁瑞的声,他唤道:“玉生小姐。”

玉生放下门帘,沿着过廊走到前厅,没有淋到一点雪。她看见袁瑞的时候,他正怔怔地盯着关上一半的大门,站在雪中不敢走到厅面上。

也许并没有立刻望见她,他的双眼藏在那常年戴着的黑圆顶绒帽下,他又唤了一声道:“玉生小姐。”

“袁瑞先生。”

袁瑞回过眼来。见到她,他只是低了低仿佛深陷在黄色面容之中的平静双眼,道:“爱乔妹妹刚走,我碰见她,是她开了门让我等着。”

玉生笑了一笑,道:“您请进来坐。”

他扯了扯那条灰黑的毛领子,仿佛只是扫去上面的雪渍。他并不立即随着玉生迈进门内,脱下那顶黑帽,他放在胸前,低身将自己长外衣口袋中的一份戏报拿出来。戏报里原来整齐地叠了一些钱,他拿出来数着,数好后他重又望向玉生。

袁瑞细细道:“这个月还了,就还差一个月,请玉生小姐先帮我收着,从香港回来的船今晚才到,我等不到爷——”

“哦,是世平先生。”

不知什么时候起,她爸爸林世平再也不许人叫他“爷”了。他说那是腐败到已经没落的旧时代称号,一律要换称他做“先生”,袁瑞与他年纪相仿,便称他“世平先生”。唯一改不了口的是爱乔。

袁瑞改了口,又注道:“我怕是不能等到世平先生回来,后天是她的忌日,我得搭今晚早些时间的船去北平。”

妻子刚死去几年,袁瑞十几岁的独生女儿也在去年生了场大病离开了,离开之后,留给他的仍是一些因病生出的欠债。除去他在金陵教书的收入,他如今还做起了南京有名的车夫,但并不是人力车,而是汽车。孙曼琳最常乘他的车。

玉生双手接下那一张纸报。她问道:“您现在要去哪?”

袁瑞道:“在那艘香港私船回来前,听说会有一艘从英国来的轮渡,我不知时间,只知道上面坐了几位要到安平饭店去的留洋学生。从中山港口到安平,是一段不近的距离,我如果先去那儿等一会儿,也许可以拉上几个学生。”

玉生怔了一怔,道:“我搭您的车一起去。”

袁瑞道:“玉生小姐去做什么?”

玉生道:“香港没有下雪,我爸爸走时只带了两件长褂,连外衣都没有带。”

玉生说着,向袁瑞点一点头,回身进了前厅。再出来时,袁瑞已在车前等着她了,她扣上那两只门环,落了琐。袁瑞为她开了车门,她坐进了袁瑞的车中。她匆匆披了一件流苏白披肩,手中挽着的是她爸爸常穿的羊绒外衣,穿了许多年,已起了几颗细小的绒球。

玉生低着脸,摘掉了一颗,仿佛只是摘去身上沾着的雪花。袁瑞随后发动了车子,缓缓驶离了一整条太平南路。

孙曼琳晚些时间也许会拨通她家的电话,那电话机也是在玉生过生时孙曼琳送来的,安上后只孙曼琳打得最勤。结识兰西之后,她最多一天可以打上五通电话,秘密电报一样,她说一些玉生听不懂的语言。

“下午四点钟,到新街口。”

“夫子庙那一家桂花糕在哪呢?我现在搭车去找你,只有你记得那一家。”

“约好了的,你做给我的那件毛领子,我明早去取。”

即便玉生只是回她道:“孙曼琳,你在说什么?”

孙曼琳也点头称是,乐在其中,挂断电话之后,她坚守承诺到来了。而后,她进了前门,却又立即从最后的宅门离开了。她说她家是整条太平南路最老的宅屋,但她爱这样的宅屋,她恨不得更老一些,才能生出另外千千万万个门出来,那是她通向兰西的门。

玉生仅有一次随着孙曼琳一同走出了那扇门。兰西第一次望见她,亦是她第一次望见兰西,她第一次望见那样碧蓝的眼睛、金黄的头发,犹如世上另一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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