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自量眉头微皱,像是很不满意冯若愚的前半句话,冯若愚把目光投向韩广张,探询的问道:“要不要让?”
话音未落,就被姚自量打断:“先不急。”
韩广张离这不远,见他们俩窃窃私语,心里总觉得怪怪的,他自己都不知道想不想进临海城,谢山可真的是富得流油,留下了一城的黄金,黄金固然吸引人,未必是毫无危险的,他还是有些局促不安,地下埋着的可是富可敌国的财富,未尝不需要拿着性命去拼。
有命抢,没命花的道理他不是不懂,但他还觉得如果这次不进去,可能会彻底失去姚自量对他的信任,这次留的命在,以后就未必能保得住了。
事情无法两全,他在患城的相府里没有保住小公子的命,他也差不多丢了半条命了,而这次再不去,那就等于把自己的另外半条命也要丢了。
冯若愚眼底有不甘浮起,还想说些什么,此时晴无夜走了过来,毛遂自荐道:“大帅。要不我带人进去看看?”
昱横神色诧异,不安之心顿起,发现韩广张大步向前,语气坚决,一甩手:“大帅,不用,我去。”
晴无夜也没争取,不动声色的往后退了两步,昱横才知晴无夜的真正用意,望向晴无夜的眼里都是难以置信,怎么他也学会了这一套,和姚羌配合的简直是天衣无缝。
冯若愚眼里的不甘顿消,他没说话,似乎在静等着什么,敛声静气的望向远处,那正是清安村的方向。
姚自量的目光在晴无夜和韩广张脸上游离,举棋不定了很久,最后拍板道:“那就有劳韩将军去吧。”
冯若愚这才收回目光,脸上有了若有若无的笑意,关切的去看韩广张,像是真心的很关心自己的大舅子:“临海城凶险,韩将军进城后还是小心为上。”
韩广张嘴角浮起嘲讽,冷哼一声:“笑话,再凶险也不会凶险到什么程度,对我韩广张来说,都是小菜一碟。”
冯若愚没再吭声,无声的松了口气,眼中杀意转瞬即逝,依旧笑容满面,背在身后的右手渐渐握成了拳。
昱横一直瞧着他们这边的动静,也看到了冯若愚的神色变幻,见状,他想起了冯缺的死,和山洞里的那个韩字,随勇的临时泄愤,意外的成功嫁祸,误打误撞的让冯若愚和韩广张之间生了嫌隙,逐渐演变成了两人之间心中的芥蒂和仇恨。
韩广张去安排了,可他还是有意无意的朝昱横这边走来,昱横没有注意,却听到了他的一句问话:“你就是那个扔石头的人?”
昱横倏地抬头,看向韩广张,他依旧没有承认,可是这次他也没有否认,因为他知道,这次韩广张一旦进去,就真的出不来了,或许韩广张也知道这一点,对那个人是谁依旧耿耿于怀。
目送着韩广张离开,昱横也走到一边,他的喉咙里有些发痒,在城里被毒烟熏了多少会有点不太舒服,他轻咳了两声,身边递过来了一只竹筒,晴无夜已经退了回来,眼里尽是关切,问:“你没事吧?”
昱横躲避着他的目光,讪讪一笑,接过竹筒:“他们备好了,吃了仙丹。”
“仙丹?”
昱横仰头喝了一口,尴尬的解释道:“仙丹,我师父炼制的丹药,什么时候带你去看看。”
听到最后一句,晴无夜看过来的眼神意味深长,又问:“刚才韩广张跟你说了什么?”
昱横一笑,喝了口水,语气轻松:“他想找到那个扔石头的人。”
不用多言,晴无夜已经了然,他淡淡的说:“找到了又如何,他应该是出不来了。”
此时韩广张已经开始整队出发,晴无夜说完话,就转头去看那边集结了至少有上千个人,这些人像是早有准备,每个人手里都拖着平板车。
昱横只顾仰头喝水,转过身没去看那些士兵,待水喝完,他依旧背对着晴无夜,低声道:“他们进去了都要死。”
晴无夜默然无言。
昱横将手中的竹筒狠狠的摔在了地上,地上顿时砸出了一个深坑:“他们是陪着韩广张一起去死的。”
“是不是烟气未散?”
晴无夜靠近昱横,他虽然觉得韩广张会死在临海城中,可不知道到底会以什么方式去死。
昱横歪头看他,清晰的道:“现在散了不少,都看得清城里的街道,应该是没有毒了,十五根丝线全部断了,只是,最后周坚装的那根透明丝线,我去看了,洞口已经塌了,我找不到在哪里。”
“周坚还在里面?”
昱横的声音很轻,他还是不免有些担忧:“还在,不知会不会有性命之忧?”
平板车车轮撵着石头,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随着声音消失,昱横的心渐渐的提了起来,他想不出那根透明的丝线断裂究竟会造成什么后果。
这时看到的临海城越发清晰,所有人都在翘首以盼,目光都汇聚在那扇敞开着的大铁门上,空洞的街道,和城墙上的那个红笔朱批的三个大字,临海城。
不知过了多久,地面像是受到了强烈的震动,开始剧烈的摇晃起来,有人仓惶大喊:“地震啦。”
原本能看到的街道忽的消失不见,随着那扇铁门的哐当作响,整座城郭像是沉入了一个深不可测的深渊。
昱横发觉脚下的土地颠簸的厉害,还真是地震了,他的心陡然沉了下去,周坚还在里面,他缓缓的朝后退去,眼睛死死的盯着临海城的上方。
周坚就站在谢府前厅的房檐上,居高临下的看着平板车一辆辆的被推了进来,谢府前的街道拥挤,车水马龙,好不热闹。
韩广张走在最后,见一路进来的人都安然无恙,他这才放了心,缓步越过人群,走到了最前面,终于看到了传闻中的黄金地道。
他透过狭窄的缝隙定睛看去,还真是黄金,金灿灿的太打动人心了,他贪婪的舔了舔嘴唇,抬手搭在了洞口的上方。
尘土飞扬,他抬手轻描淡写的挥去,招呼着后面的人:“来,一起把洞口搬开。”
在巨大的财富面前,他已经忘了这么小的洞口,昱横是如何进去的,就在数十人上前过来搬石头的时候,房顶上传来周坚苍老的声音:“韩将军,别来无恙啊。”
韩广张一愣,抬头看去,房顶上竟然站着一个人,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老头,也就一眼,他收回视线,漫不经心的问:“你是谁?”
周坚斜靠着檐角,怀里躺着一只白猫,白猫倦怠的闭着眼睛,他疼爱的摸了摸白猫的脑袋:“怎么,韩将军,不认识了,才半年不到的时间。”
经他这么一提醒,韩广张这才认真的看了过来,是有点眼熟,不过还是没想起来,他觉得现在当务之急,没空管这老头是谁,拿金子才是正经事。
见韩广张对自己无暇顾及,周坚又道:“屈城的周县令,还认识吗,我是他的管家,也姓周。”
韩广张又一次抬头看他,这才想起来这人是谁,微微皱眉,不过依旧没怎么在意:“你怎么到了临海城?”
话音刚落,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蹙起了眉头,又问:“这里应该没有活人了,你到底是谁?”
周坚像是很失望他才想起来:“我是谁不重要,不过我要提醒你一件事,那位无痕兄弟拿了块金子出来,你猜他是怎么拿到的?”
韩广张在百忙之中,猝不及防的听到这个问题,他先是转头去看洞口,洞口已经搬开了一大半,好像才可以容一个人猫着腰艰难进入。
他又去看房檐上的周坚,周坚没等他开口问,淡淡的自问自答:“是我给他的。”
韩广张还没想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又听周坚有些小得意的说:“我和他是一路的,都是北域的人,听懂了吗?”
北域,他妈的不就是一个荒凉小国吗,怎么能和他们堂堂的妄加大国相提并论,它连覆盆国都比不上,狗屁不是。
韩广张都没听到那个吗字,就觉脚下一沉,那个洞口已经被全部搬开,晃眼的金光将他尽数笼罩,身边所有的人在眨眼之间就这么突然的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呼救声,还有那只白猫喉咙里发出的凄厉声,像是从地狱里传上来的,惊出了他一身冷汗。
他反应飞快,鞋底的铁皮霎时弹出,在他即将下坠的一刹那,那两块削铁如泥的尖刀直接插进了洞口一侧。
他的身体向后仰倒,他用尽全身力气甩动着双臂,极力让自己稳住身形,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这才化险为夷的没有掉入深坑,他顾不得去看脚下的那些黄金,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原来巨大的财富真的能要了人命。
周坚在房顶上看的分明,昱横说的没错,这韩广张果然还有后招,只是那又如何,韩广张已然抬起一条腿从洞口拔出尖刀,正欲踩上坑沿。
周坚的身法极快,就在韩广张只靠一只脚稳住身形之时,人已经到了,脚下力道极猛,他可不想让韩广张有反击的丝毫余地,抬脚重重的踢到了韩广张的胸口。
韩广张再次后仰,但他靴子上的尖刀插得极深,后仰之时,尖刀在泥土里上扬,一时没有脱离,于是他在如此岌岌可危之际,依旧没有掉下去。
说时迟那时快,韩广张也抬起了悬在空中的那条腿,在周坚悬空的一刻,冲着周坚后背踢了过去。
可是周坚哪这么容易被他踢到,一个燕子翻身,直接躲过了这一脚,再一次踹了过来,踢到了韩广张的小腿左侧。
尖刀再怎么牢固,也架不住三番五次的在泥土里左摇右摆,脚下似乎有了些松动,而韩广张已经把踢出的那一脚收回,想着重新插回泥土里面。
没等他瞅准目标,周坚已经绕到了他的右侧,又是一脚,虽然踢到了他的腰眼,但他身材太过魁梧,份量太重,原本松动的尖刀已经滑落,只觉身体一沉,他的人就向下坠去。
他功夫不差,在这危急时刻,他的双手扒上了边沿,正想用力,周坚已经踩上了他的手背,蹲身瞧他,白猫就站在周坚的侧面,正用居高临下的眼神斜睨着他,丝毫没把他放在眼里。
妈的,连一只畜生都这么看他,韩广张心头火气,正要抬起没被踩到的手拍死那只白猫,手刚松开,身体往下沉了沉,他再次险险扒住,却听周坚看热闹一般的跟他说:“韩广张,你不是来拿黄金的吗,坑里面那么多黄金,你怎么不下去拿?”
周坚身形算是瘦小,但落在韩广张手背上的力道极大,韩广张的脸涨的通红,他用尽全力,右手也无法从周坚手里抽出半分,他恨恨的道:“你不松开,我怎么下去拿?”
大地震颤,周坚都被晃得站立不稳,他左摇右晃的去看大坑,韩广张咬牙着道:“你看什么,要不我们一起。”
韩广张被周坚的目光吸引,也侧头去看坑底,可就这么一眼,也是他的最后一眼,他就再也看不到了,他被周坚一脚蹬开,出现在他面前的是无尽的深渊,耳边像是人声鼎沸,又像是鬼哭狼嚎,然后就什么声音都消失了。
周坚眉头微蹙,双脚在颠簸的地面上轻点,弯腰抱起了白猫,重新跃上了房顶,经过了不知多少个岌岌可危的房檐,最后上了城墙,随着城墙的轰然倒塌,他高高跃起,身形稳健的落到了海边。
谢府选的地方真是好啊,靠近东城门,靠近海边,可是现在的周坚,看到了浪涛翻卷,裹挟着滔天怒火朝他奔涌而来,他肩头一缩,仓皇且狼狈的朝南方奔去,那里是临洼城。
昱横没看到周坚,只看到无数的人都在往后退,有人喊道:“朝山上退。”
晴无夜已经翻身上了白鬃骏马,弯腰一把操起了还在四下张望的昱横,昱横只觉脚下一空,直接被晴无夜抱上了马。
后背靠上了晴无夜的胸膛,昱横大惊,回头去看,失声道:“我要坐后面。”
晴无夜不知昱横为何如此纠结这个,但看着地面在一寸寸的裂开,顾不得其他,驱马朝大山奔去。
天崩地裂的巨响都被他们毫不留情的甩在了身后,看到藏在夜色中的墨绿色越来越近,战马才减缓了速度,昱横从马鞍上狼狈滚落,他抬头去看,整座临海城都消失不见了,毫不留情的被夷为了平地。
幸运的是,城外的人都还活着,只是个个形容狼狈,满身尘土,一脸劫后余生的失魂落魄。
昱横暗叹,北域的法术太厉害了,竟然能把整座城市埋葬,他想到这里,身体倏地一抖,把目光转向晴无夜,眼里都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晴无夜正在看向那片大海,浪涛翻涌,似无数个冤魂在天怒人怨,海天一色,看不清楚哪一片是大海,哪里又是夜空。
四周的人都在祈祷,昱横能听到他们纷杂的自言自语,这一路过来,死了太多的人,不管是覆盆国的,还是妄加国的,这时已经陷入了人人自危的极端恐惧之中。
姚戚戚掀帘下了马车,混杂在人群之中,她纤细的身影往山上走去,来到了山腰之间,这里能看得更清楚一些,那位她十分忌惮的韩广张将军终于死了。
邱蓄站在了众人边上,从怀里掏出了一块不知放了多久的糕点,搁在嘴里没滋没味的嚼着,掰着胖手指开始数数,快了,恶魔般的日子就快过去了。
姚羌尽忠职守的站在马车后面,他没去看临海城的方向,只是盯着车厢里那个魁梧的身影,嘴角露出了一个欣慰的笑容。
车厢边上的冯若愚双眼放光,双手甩了甩道袍,忽而如释重负的呼了口气,无声的道:“缺儿,为父给你报仇了。”
姚自量始终坐在车厢里面,未发一言,不知在想着什么,站在车厢外的人却感到了森冷的寒意。
丁坎点着烟枪,大口的抽着烟,微翘的胡须上沾了些烟灰,他没有去拂,眼前烟气缭绕,熏的他眼睛泛红,此时的他一言不发,一改以往的喋喋不休。
柳襄三步并作两步的走了过来,站在了丁坎身边,却是慢吞吞的说:“天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