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瑾还未反应过来,半个人便已歪倒在了程近约身上。
他一只手用力托在她臂下,及时稳住了她那双不听使唤的脚。
颜瑾霎时脸上一阵烫热,抬眸时借着夜光,视线不经意掠过了他缺损一块的衣袂,微顿,旋后回神想要重新站好,却仍觉双腿软麻,再看秋霜,也好不到哪里去。
程近约唤了候在不远处的仆从把灯笼拿过来,提在手上,向颜瑾说道:“你撑着我走。”
颜瑾心如擂鼓。
离开石林,寺里的灯火便渐渐清晰,复行一段,成片光明夹杂着炙热扑面而来,饶是已经有所适应,她还是不由眯了眯眼。
风里隐隐有些血腥味。
程近约信步走上台基,推开近处一扇房门,让人点亮了屋里的烛台。
“你们先在这里休息,待会我让人把东西送过来。”他说,“若想观萤火,可以把床上帐子放了,吹灯慢赏。”
她见他始终夷然自若,忍不住问道:“外面的事,不用说与我知么?”
程近约微微一笑,回道:“不用。”
“所以你才拿这萤囊来使我玩耍。”颜瑾浅浅颔首,说道,“好吧,那我便不多问了。”
程近约又看了她一眼,方转身去了。
颜瑾在原地站了站,直到秋霜要来扶她坐下,她才恍然回神,把萤囊交与了对方,说道:“我还是去把这符给他,不管有几分用,好歹是佛前求的。”言罢,自己捏着那财运符就追了出去。
程近约却已没了踪影。
她向着火光大盛处寻去,一面心想他腿脚真快,一面了悟了先前他与自己同行时走得有多慢。
拐角外忽传来一记刺耳的金戈声。
颜瑾倏地在角落阴影处站定,探目处,只见火光数把,长刀凛凛间或跪或歪倒着几个平民打扮的汉子,空气里的血腥味更浓了不少。
再凝神看去,她方惊觉那手持长刀的人里竟还有僧侣——云兴寺的僧侣?!
“说吧,如何潜来南江的。”那个熟悉的声音带着几分懒散的语调从她看不见的地方传来。
跪在地上的人一个个面露痛苦却狠厉之色,咬住了牙不肯开口。
“朝廷的砖厂也敢劫,真是活腻了。”程近约的声音里飘着一丝淡淡凉笑,随后话锋微转,语带问询,“刘公公,既是在你那里犯的事,不如你亲自审?”
颜瑾心下一怔,手扶立柱,稍稍探出了头。
砖厂提督太监刘直果然正坐在那里,然而不似之前在宴上时见他的那般从容,此刻火光映照下,他一张脸几乎没了血色,整个人身子紧紧绷着,好像稍微一动便要断掉。
听着程近约这话,他慌忙从本就没怎么沾着的椅子上站起,腰几乎要弓到地上去:“卫公哪里的话,这等匪盗之事,原该立刻交由县衙依法处置,在下既无讯问之能,也不敢越俎代庖。”
“我在京时,便听得宝公公称赞公公谦逊,现而看来,刘公公果然名副其实。”程近约离座起身,举步走到了刘直面前,微笑说道,“不过今日有我在旁辅助,公公大可不必如此谦让,说不定你这一审就审出来桩惊天大案,此盗非彼盗,届时上达天听,岂不记刘公公一份头功?”
言罢,他随手从旁边人那里接了一柄短刀,横过刀柄,放在了刘直的掌心。
“衙门里那些粗手粗脚的,恐怕人弄死了还没得到只言片语。”程近约意味深长地含笑看着他,“我却能教你如何让他们在吐干净之前不咽下最后一口气。”
颜瑾眼见刘直在他的注视下,慢慢将刀握住。
“你看——”程近约顺手伸出两指,示意刘直把目光落在其中一匪的耳□□窝处,“从这里下刀,扎下去约莫两寸,可让他麻木不能动弹,你也不必去管流出来的血,只需刀锋微转,哦,对了,就像你在府上盛情拳拳用那柄镶了八宝的小刀削梨给我那样,仔细些,走过他全身关节,便可得到一张完整的人皮——还是,公公只想要他脸上这张?我看他长得还算端正。”
刘直双腿一软,手中短刀应声落地。
“卫公饶命,饶命。”他一把抱住程近约的腿,吓地出气已不如进气多,“都是我老眼昏花不识泰山,你老大人大量,饶老朽一命,你要什么我都给。”
熊熊火光间,程近约的目中一丝波动也无。
旁边已上来个佩刀的仆从,一脚将那捆在旁边的匪盗踢倒在地踩住。
程近约俯身,一只手把刘直从地上提扶而起,在他肩上虚虚拂了拂尘土,说道:“公公应知,缇卫司办事,要的是供词。今夜这里总要有人吐口,不过轮到第几个愿意说,就要看……”
他话音忽止。
夜风随火焰猎猎响在耳畔,从刘直身上传来的腥臊味已入鼻息,他只需要再稍稍一吓,那么……
可是月光偏偏在这时映入了他眼帘,把檐角下那抹隐在明暗交接处的身影堪堪映了出来。
颜瑾站在那里,定定望着他的方向,他看不清她的神情,却几乎瞬间想起了她那时在巷道里被吓地转身逃跑的模样。
她本是兔子性情。他想,现下这般景象,惊她只会更多。
程近约蹙起了眉。
“请刘公公先屋里休息。”他平声向左右吩咐道,“其他人暂放入殿内看管。”
然后,他转身朝那抹隐入了暗处的身影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