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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纽约客(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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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轮到柰怔住。她颊上一红,血全涌上了头,紧接着又惨白得毫无血色,指甲几乎要掐入掌心,却怎么也压不住从胃里翻涌上来的屈辱感与恶心。她倏地扭头,避开对视,想挣脱他的掌控。他却用力扣住她的下颌,将她的脸扳向他。力道不重,却精准地卡在她最无法抗衡的角度,逼迫她仰起头,迎着他如刀锋般冷峻的目光。

他的唇离她的不过半厘米,清冷温热的香气洒在她鼻息间,扩张至五脏六腑……苦柑与薄荷的冷静克制……香草广藿的内敛沉郁……苏合麝香的压迫与笃定,缓慢而不懈地侵略、吞噬。

“6:30. The green dress. Don’t make me wait.”(六点半。那条绿裙子。不许让我等。)

冷硬的掌迫使她微微侧头。灰眸的温度降至冰点,如骤然离开淬炉的钢化玻璃。薄唇在她唇上不轻不重地烙下一吻。温度冰冷得几乎在她皮肤上灼烧。

柰僵直地靠着车窗,甚至都没有反抗。

“咔嗒”一声替她解开安全带。他退开,指尖漫不经心地理了理深色西装下,整洁露出的一指宽白袖口,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唇瓣紧压成一条线,薄而利的唇峰微微扭曲,缓缓咬出两个词。

“Get out.”(滚。)

黑色奔驰很快消失在狭窄的西115街尽头。

因为出发得早,他们没赶上rush hour,时间不过8点,离上课还有两个小时。柰穿回了那件雪白的纱裙。她抱着膝盖,静静呆坐在台阶上,眼前的世界模糊而遥远。时间仿佛静止了,整个人仿佛被抽空了,只剩下内心无尽的空洞、疲惫、沉重。血红蛋白里、神经末梢上、每一根汗毛中、每一寸肌肤下都充斥着一种可怕的麻木——似乎肌体不再属于她自己。愤怒吗?悲伤吗?恐惧吗?羞耻吗?怨恨吗?她的内心一片混乱,无法分清这些情绪,也无法分清它们是否真实存在,亦或只是【应该】存在。

她是否该反抗?如果反抗,该如何做?去报案吗?可真的有人会相信她吗?Fairchild会如何报复?那张绿卡她怎么解释?那样是不是自寻死路,是不是只会让一切变得更糟?

不。她不能报案。她绝不能报案。那样做会毁了她的。

或者……

她是否该顺从?该按照Fairchild的意志,好好完成这场交易,期盼一切尽早结束?或许为了让自己心里好受一些、轻松一些,她可以把他对她做的事情,理解为一种变相的“爱”?

甚至……尝试去享受这种“爱”?尝试得到他更多的“爱”?

她的思绪开始偏离正轨。谁说这不是一种“爱”?虽然这“爱”残酷、扭曲,甚至带着摧残,但或许这就是她能从中获得的唯一形式的“爱”?

她该去迎合他,去争取他更多的“爱”……

不!——她惊得脊椎发凉,浑身一抖——那不是爱!你疯了吗!?那绝不是——

“Nelle? Where WERE you all weekend? You wanna go over——”(柰?你一【整个】周末都去哪儿啦?你想不想对一下作业——)

清朗的女声自头顶洒下,熟悉得恍若隔世。

柰仰头,迷蒙地望向她的朋友。朝阳从Neha背后透过来,给她乌黑浓密的蓬勃卷发镀上一层耀眼的金,映得她像一尊沐光的神祇。

Neha本是笑着的,可在看清柰的脸色与衣服的瞬间,话语戛然而止。她怔了一秒,微微凝眉,随即蹲下身,伸手轻轻探了探柰的额头,嗓音放柔了许多。

“Hey, what happened? Are you OK?”(呀,你怎么了?你还好吗?)

柰望着那张熟悉的面孔,颤抖着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一个音节。

泪水无声滑落。

Neha的手轻轻覆上她的手背,她没追问,没催促,只是问她需不需要去医院,在得到拒绝后,就沉默地陪她坐在台阶上。她把头埋在膝盖里,无声地哭。晨间熙熙攘攘,上八点早课的学生行迹匆匆,有人投来疑惑的目光,也有几个熟人停下脚步,却被Neha一一用眼神赶走。

纽约的九月中旬已微寒。Neha脱下外套,包裹住柰单薄的肩。她5’1”(155cm)左右,娇小玲珑,外套对柰而言短了一截,但柰仍将衣领拢紧,指节泛白地抓着薄薄的布料,仿佛那是一点仅存的温暖。她深吸了一口气,声音颤抖得几乎听不清。

“I…I want to call my mom. C…Could you come with me, please?”(我……我想给妈妈打个电话。你……你能陪陪我吗?)

高个儿女孩儿蜷缩在矮个儿女孩儿身侧——几乎是由矮个儿女孩儿撑抱着——Neha是个脊梁很挺直的人,很瘦小,背薄薄一片,如同一把小小的、却极坚韧的伞骨,又像风暴后海上唯一的浮木,托举起幸存的落难者。

柰在宿舍前台拨通家里的电话,握着话筒的指尖微麻。铃声响了两下,就被接起。妈妈的声音温柔熟悉,跨越千山万水,却仿佛近在耳畔。

柰嗓子一紧,攥着话筒的手微微收紧。

“喂,妈妈。”

即便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如常,妈妈仍然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语调微微一变,染上几分担忧。

“柰儿?你还好吗?声音怎么听起来有点哑,感冒了吗?”

柰猛地吸了一口气,赶在喉头的哽咽溢出前用手背掩住话筒,深深埋头,悄无声息地缓了几秒。再开口时,她的语气已经尽可能轻松,还带着一丝笑意。

“嗯,没什么事儿,就是生了点小病。”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一点,像是无意间泄露了一丝脆弱。“就是……有点想你们了。”

电话那头,妈妈轻轻笑了一声,宠溺得像是要把她整个人包裹进去。

“傻孩子,爸爸妈妈也想柰儿。”

她停了停,语气愈发柔和,像是轻轻抚过她的发顶。

“好好养病,别给自己太大压力,知道吗?累了就休息,难过了就告诉我们。有什么需要,一定要跟爸爸妈妈说。”

她的声音稍稍远了一些,似乎是把话筒递向一旁,略微提高嗓音道:

“老公,你说是不是?”

几秒钟后,爸爸温厚沉稳的声音传来,像一座坚实的山,总是无条件地在她身后。

“说得对!我们柰儿最棒了。”

他停顿了一下,语气笃定,带着毫不犹豫的支持。

“柰儿,不管你做什么决定,爸爸妈妈都站在你这边。”

柰屏住呼吸,指尖死死扣住话筒边缘,强迫自己把微微颤抖的嘴角压平,尽量让声音听起来一如既往:“嗯,我会的。”

妈妈似乎察觉到她的不对劲,柔声问:“真的没事吗?”

她喉咙发紧,半晌才勉强挤出一个短促的鼻音:“嗯。”

妈妈没有追问,只是笑了笑,像往常一样轻声叮嘱:“那就好,柰儿好好休息,睡个回笼觉。”

爸爸的声音从话筒另一端传来,带着惯常的温和与坚定:“Besoin de quoi que ce soit, dis-le-nous.”(有什么需要,一定告诉我们。)

柰攥紧话筒,声音极轻:“D’accord.”(好。)

母亲的声音最后一次响起,温暖又绵长:“On t’aime, ma chérie.”(我们爱你,宝贝。)

她家向来不轻易把“我爱你”三个字挂在嘴边,因为用母语表达太过直白,总让人有些难为情。于是,她家用法语轻柔的音节表达爱意,既亲密,又带着一点含蓄的温存,像《A La Claire Fontaine》的曲调,douce et mélancolique, teintée d’une tendre nostalgie qui effleure l’ame,温柔而忧郁,带着触动灵魂的温柔乡愁。

柰唇瓣微微张开,半晌,才缓缓闭上眼睛,低声回应:“Je vous aime aussi.”(我也爱你们。)

挂断电话,她指尖缓缓垂落在腿侧,掌心仍微微发烫,像是尚存着某种温度。

Neha一路将她送回宿舍。柰没有去洗澡,也没有换衣服——他一向习惯在事后抱她去沐浴,昨夜是唯一的例外。但今早,在他无言的注视下,她仍旧慢吞吞地走进浴室。那条白纱裙周六便被送去干洗,当日就崭新如初地送回。今早,她坚持穿着它回来,他没有阻止。

她蜷缩在自己的小床上,指尖无意识地拢紧裙摆。口袋里仍藏着她今早收起的Mercer的名片,还有那只乳白色的小信封,里头装着周五晚餐的请柬,纸张的边缘微微卷起,像是也承受了一夜的蹂躏倾轧。

Neha坐在床边,轻声安慰她,低语着温柔的sweet nothings,似轻风拂过,温软轻柔。她轻轻地、一下下隔着被子拍抚柰。柰羽睫低垂,似乎是睡着了,但过了一会儿,忽然道:“The Nash equilibrium in infinitely repeated prisoners’ dilemma could be cooperation, couldn’t it?”(在无限重复的囚徒困境博弈游戏中,纳什均衡 [非合作博弈均衡] 可能是合作,对吧?)

Neha手上动作一顿,没料到柰还有心思想博弈论课的作业,愣了一下,顺着她的话答道:“Yes, the tit-for-tat strategy won. Axelrod wrote a strategy with 77 lines of code to prove it.”(是的,‘以牙还牙’策略是赢家。Axelrod写了一套77行的代码来证明这个。)她轻轻笑了笑,“The lesson in life? Be nice, be forgiving, be clear, but don’t let anyone trample all over you, hmm?”(给咱们的教训?保持善良,保持宽容,信号清晰,但不要让任何人随意践踏你,嗯?)(注:Axelrod and Hamilton, 1981. 见参考资料[2])

柰许久没说话,更多的泪淌到枕上,再开口,嗓音沙哑,“I don’t understand why people can’t just be nice and cooperate. Be humane. Why do we need all these strategies if people just treated each other like…human beings?”(我不明白为什么人们不能只是善良地合作,做一个有人性的个体。如果人们像…像对待人类一样彼此相待,我们还需要什么策略、什么博弈论?)

Neha轻轻叹了口气,“I suppose you can’t ever assume the good intentions of others, Nelle. Game theory assumes that every player acts out of self-interested, but in a rational way. Maybe…that’s just how the world works.”(柰儿,我想……你永远不能假设、相信别人的善意。比如,博弈论假设每个人都以自私自利,但完全理性的方式行事。也许…这就是这个世界的运作方式吧。)

这个世界就像是一场巨大的大富翁游戏,或者像一盘Risk(战国风云)游戏。游戏规则就是体制,而每一步行动、每一条规则,都具有深刻的统一性与贯彻性。当我们把自己看作这场游戏的玩家时,我们每个人都被体制的规则与目标所束缚。即使我不是一个贪婪或冷酷无情的人,我依旧会在他人的棋子停在我拥有的资产上时收取租金(越高越好)、也会在Risk中吞并邻国的土地,因为游戏的终极目标就是【赢】。而若要赢,我就必须让其他玩家破产、失去土地。

在这样的规则之下,我们都被卷入了这场你死我活的竞争中——即使我眼下只是为了自保、为了减少我落在他人资产上时的罚款或损失,即便我们在对双方有益的情况下相互合作(cooperate)而非背叛(defect)——在每个玩家的参与下,整个体制与规则得以延续、发展并不断壮大——最终的目标就是让他人破产,以便我【赢】。

我们所采取的每一步行动,都是在这套游戏规则的框架下所做出的,都是在当时情况下最有利、最容易、最安全的选择。每一套政治与经济体制,都会鼓励某些行为,惩罚其他行为——就像在大富翁游戏中,吞并他人资产、收取租金、罚款这些行为,并不会被游戏中的“社会”视作贪婪与冷酷,因为游戏规则本身就设定了这些行为是“对的”,是符合规则、标准的,并且值得被奖励与鼓励。通过这套体制与规则所塑造每一次行动——权力和掌权者始终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们的选择和行为。

柰默默闭上眼睛,过了良久,嗓音依旧沙哑,低声说道:“Neha, could you do me a favor?”(Neha,能帮我一个忙吗?)

“Anything, hon.”(什么都可以,宝贝。)

听到“hon”这个词,柰不由得微微一颤,沉默了一会儿才勉强控制住颤抖的声音,轻声开口:“I…I don’t think I’ll be able to…make it to class today.”(我…我今天应该不能…去上课了。)

Neha拍了拍她,柔声道:“I’ll let Prof. Greene know.”(我会通知Greene教授的。)

柰又沉默了一瞬,睫毛微颤,眼帘低垂,仿佛所有力气都从骨缝间流失,只剩下被掏空后的虚弱与疲惫。她的声音低而哑,仿佛生怕一用力便会碎裂:“Could you…also help me…re-reschedule my library shift, please?”(你能也帮我…重新排一下我的图书馆值班时间吗?)

那最后的“please”几乎是轻得听不见,像风中即将熄灭的烛火,勉强维持着最后一点光亮。

Neha担忧得眉头微微一蹙,但没有再追问。

“I’ll let you know the rescheduled time.”(我会告诉你重新安排的时间的。)

“Thank you, Neha.”(谢谢你,Neha.)

两个女孩儿都没再说话。

柰蜷缩在床上,被Neha轻柔安静地拍抚。宿舍的窗帘被晨光染上一层微冷的淡金,空气中浮动着秋日初晨微微潮湿的气息。她终于放弃了同自己争斗,慢慢闭上眼睛。

视线无意间掠过床对面墙上那幅熟悉的小油画——一艘轮船在月光下破浪前行。银蓝色海面翻涌,细腻波光悄然起伏……她视野模糊,眼睫微微一颤,忽然有种错觉,仿佛画中的船真在海浪中上下颠簸,甚至能听见浪潮层层拍击船舷的声音。那潮涩腥湿的海风,像是穿越了画布,将她鼻息间挥之不去的另一种气息冲淡……清冷沉郁的木质调、温热缓慢的呼吸……它们在脑海里迅速退去,如潮水褪去岸线,只留下一片虚无的寂静。

她肩臂微松,像是卸下了什么重担,又像是沉入更深的海底。四周的一切渐渐远去。意识在波涛中沉浮,思绪飘忽不定,如被浓雾笼罩的海上孤塔——a sepulchre(坟墓)in this kingdom by the sea——时隐时现,模糊而无法触及。(注:埃德加·爱伦·坡的诗歌《安娜贝尔·李》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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