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丛芳归营回禀后,许凌云一掌拍在案上。
短短几日,许凌云一张老脸又多添数道沟壑。他正在擦刀,一头银丝微乱,神情却有一些孩子式的愤怒,喝道:“竖子敢尔!当我王师帐下悉数是愚蠢可欺之人吗!”
郦丛芳斟酌道:“大帅,如今粮草已失,满城百姓性命尽数握在萧恒之手,求大帅为生民计……”
许凌云看他,“郦长史,你是要大军投降逆贼吗?”
郦丛芳忙躬身揖手,“下官岂敢!只是大帅,昨日粮草已经耗尽,大伙再撑不过第二天了!”
许凌云收回目光,道:“长史说得有理。有理到我怀疑,如果萧恒先一步载粮而至,你会将松山拱手让给叛军。”
“大帅!”
“此事无需再议。”许凌云冷声道,“郦长史,你未经禀报就私自面见萧恒,本帅可以治你个私通外敌之罪。”
长刀欻然刺地,截断郦丛芳话头。许凌云提醒:“如今狄将军尚未归营,李寒又同青郎舅甥素有龃龉,你也不必打算从他们那里能寻到什么路子。”
郦丛芳刚要再辩,已有传令兵快步冲进帐中,抱拳道:“大帅,营外拿到一个敌营奸细,声称是他们的军师李寒,有要事面见大帅!”
不只许凌云,郦丛芳也诧然转头。
方才见时,李寒还拿着姿态,将难题推到对面手中,怎么不到一个时辰就快马追来?
究竟是何要事,抑或是何阴谋?
许凌云目光一暗,大手一挥,“将他押解上来!”
郦丛芳一颗心提到嗓子眼,稍候片刻,两名侍卫打帐而入,将一人扭送上来。
竟真是李寒。
他浑身湿透,脸色苍白,活像水底爬出的野鬼,只一双眼神烁亮。
许凌云正怒填胸臆,刚要开口就被李寒急声抢断:“青羊坝决堤,萧将军已经率兵去堵了,请许帅立即疏散百姓、带兵支援!”
许凌云冷笑一声:“毁堤淹地,这不是李郎自己的主意么?如今孤身入营拿此事作伐,又是唱哪出,苦肉计?”
“青羊坝工程有问题,我来不及细说。许老将军,事关重大,请立刻转移百姓带兵支援!”
许凌云面色一肃,“来人,立即去青羊坝打探,看看此事是否属实。”
“来不及了!”李寒急声道,“碧蛟江之威如何,许老将军不清楚郦长史你总该知道!你我多费这一会的口舌之后要多死多少人,天灾面前分不清轻重缓急吗!”
许凌云断喝一声:“你一个首鼠两端的后生晚辈,拿什么和我说嘴!”
李寒急促喘息几下,语气勉强平缓下来,“这样,我愿由许帅当场处置。在下以这颗项上人头作证,只请许帅立即出兵。”
郦丛芳心中陡然升起一种震动。眼前,这个年轻人脊背挺直,影子蜷缩,像一只细弱的螳螂。沉重硕大的车轮在他身上碾过,声音是一种隆隆的清脆,那清脆的质感是一枚破裂的击石之卵。卵碎之时郦丛芳心中的大洪水迎头打来。自然的大洪水真的来了。他彻底相信,李寒这张九假一真的利嘴里,这一刻所说绝非假话。
许凌云仍踞坐胡床,眯眼看他几息,高声喝道:“来人!”
“立即去请小郑将军,命他率五万军士护送百姓就地转移,其他所有人结好绳子,跟我去上游堵坝。但在此之前——”
许凌云指了指李寒,“推出去,斩了!”
郦丛芳急声叫道:“大帅!”
李寒深深看许凌云一眼,当即被扭送出帐。
郦丛芳胸膛剧烈起伏,叫道:“大帅杀他何必今日?今日救灾才是重中之重!”
“杀他一个,用不了几个人。”许凌云撑刀立起,冷冷睨他,“郦长史,现在青羊坝毁,你反在这里耗费口舌,又不以生民为重了?”
郦丛芳面白如纸,哑口片刻,骤然转身冲出帐子。
风雨鞭打军帐之声砰然作响,许凌云身形一颤,似打在自己身上。但他还有刀,许家列祖列宗所传、以后子子孙孙要接的刀。这刀撑着他,他死也要把这把刀撑住了。
他还不能垮。
***
郦丛芳摔了一跤,来不及擦拭脸上泥水拔腿直奔斩首台。
暴雨倾盆,难见五指,电闪雷鸣的一瞬,郦丛芳模糊看向台上。
李寒被绳索捆缚,没有跪,仍在站。雨水浇灌他颈后钢刀,积年血垢被全然冲刷,染了他一脖颈淋漓猩红。
刽子手双臂高举。
李寒不喊遗言,也不闭眼。
随着刽子手一道粗重喷气之声,那把重达十斤的鬼头钢刀向李寒后颈霍然斩落,郦丛芳浑身颤抖,厉声叫道:“住手!都住手!”
声音比目力迅速的多,但有一物比声音更快。
在郦丛芳的高声叫喊扑出喉咙前,黑夜中嗖然一响,像一把利箭又像一只飞隼。这动静钻进左耳朵的同时,清脆敲击之声已在右耳朵响起。接着一物重重坠地,郦丛芳不知道是李寒的尸体还是杀他的钢刀。
一道闪电坠落。
台上,钢刀瘫地,刃口一条细小裂纹。一支羽箭刺在一旁,箭尾颤颤未止。
郦丛芳还没跑上前,值守军士已疾冲上台,将两人团团围住。
是的,两个人。
射箭的那只手来不及给李寒松绑,将他一提一掼挡在身后,从腰间黑鞘拔出长剑。
有人高声叫道:“小郑将军,连你都要袒护这个乱臣贼子吗!”
郑素厉声道:“现在什么时候,还在这里罗唣!我奉青公手令提人抢险,李渡白有修坝救民之能,谁杀他,我杀谁!”
爆裂雷声里,他提着李寒衣襟跃下高台,一把将人扔上马背,自己也来不及认镫直接踢地上马,揽过缰绳高喝一声,比雷电还快地飚出军营。
郦丛芳心中一松,险些倒地,只听台下面面相觑的士兵猛地肃然,向他身后抱手,“大帅。”
许凌云已在马背,面无表情。他没有理会郦丛芳,面向前方。
面前,压压士兵已迅速聚集,副将高声叫道:“全军集结完毕,听候大帅号令!”
万马齐喑,大雨瓢泼。
许凌云手臂一振,“全体都有!随我赶赴坝口驰援萧恒!”
***
一些人评价萧恒的成功原因,总要把“人和”抬举到跟含元殿宝座齐平的位置。不信去瞧,潮州时柳英英冒死开释,崔清一箭射偏,吴月曙刎颈托付,他才得以成为无可指摘的一地领袖。再后吕择兰化敌为友,更为他谋得敕封镇西的堂皇名头。现如今许凌云肯暂放成见偕力救灾,更是他不日拿下松山的草蛇灰线。他的敌方都是有道义、至少有良心的人,倘若换作前朝卞秀京等狠毒无情之辈,萧恒几番死地,安得生机一线?
但事实是,这些敌方人士的良心被唤醒,全乎在于萧恒自己的行为。一个死守潮州、以身换粮的少年人是不可能不赢得钦佩的,一个以德报怨、发兵抗齐的军事领袖是不可能不想叫人结盟援手的,以至现在,松山泼天盖地的暴雨里,许凌云跳下马背,远远望见萧恒脱甲结绳的背影,很难说心中没有半分松动。